隐侠·舞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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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这屋中几人因都注意在玖姨身上,竟无人留意到卢酬一路跟了过来,良子一抹眼泪道:“我们没拿你的箱子,求求你,走行不行?”

小云南压着嗓子说:“良子,你不该说这个‘求’字!”

卢酬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们的争执一般,把背在身后的手向外一伸,掌心中现出两个鲜红的石榴。良子诧异道:“你这人,摘我家的石榴做什么?”

卢酬却正色道:“我从前读过医书,石榴皮煲水,可以止泻,你们不妨一试。”

田鸡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谁晓得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良子却有决断,把石榴一接:“我去料理。”留下几个男孩面面相觑。

过不多时,玖姨已服下这帖“药”,谁想却有奇效,她腹中“咕噜噜”一阵乱响,竟未再泻。但人毕竟是虚弱极了,只仰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卢酬看了便向良子道:“我看令堂的模样,只怕还有其他症候,须得去医院检查。”

良子道:“话是这样说,哪里有钱呢?”

卢酬手一翻,掌心中现出一块大洋来,其时香港男子做一日苦工也不过几角钱,这一块钱确是不小的数目了。

他道:“可惜我大部分银钱都在那只藤箱里,只余这一块钱,你们便拿去吧。”又道,“我坐船来时,听说这里有一家中华慈善医院,遇到贫苦人可以减免费用的,你们也可打听一二。”

这时既已解了燃眉之急,几人也就有心思细想,田鸡皱着眉头道:“这样说来,我仿佛也听说过,那时我只不信,哪有这等好事……”话没说完,小云南、阿虎、良子三人同时一推他,异口同声道:“知道你不早说!”

田鸡大叫起来:“我这不是说了嘛!”

小云南又给了他一肘子:“说得太晚!”

卢酬忍着笑:“既然知道,咱们就快走吧。”

既有了钱,几人便雇了车,把玖姨送到了一家慈善医院,医院的人见他们家境如此,认为很可怜悯,便免除了医药费用。只是玖姨已有了痢疾的症状,却是非得住院不可了。

良子留在医院里陪护,其他的几个人不好都留在里面,也便走了出来。小云南皱了眉头,问田鸡:“那个姓卢的,是什么来头?”

田鸡咳嗽起来,他却不好意思说自己暗算人家不成反被打趴下的事情,小云南瞥了他一眼:“阿虎,你说。”

阿虎的个性较为憨厚,没有田鸡那么多弯弯绕,便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小云南沉吟道:“这么说来,那个卢酬倒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了。”

田鸡一撇嘴:“谁晓得他身上还有多少钱呢?”

小云南道:“你说这个话,若良子在就要骂你。先不说他出主意救了玖姨,他和你们又不认识,能拿这一块钱,就不容易。”

其实田鸡心里也是佩服卢酬的,只因为栽在他手里过一次,嘴里便不肯承认,道:“他若能把自己身上钱都拿出来,我就认他当个大哥。这一块钱,可不算什么事。”

小云南嘲笑说:“你是香港总督?认你当兄弟好威风么?”

两人正在拌嘴,卢酬神不知鬼不觉又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小叠钱,道:“那位玖姨身体太虚弱,虽然医院免了药钱,总还要吃饭、补一补身体,这些钱你们拿去吧。”

小云南其实也在琢磨饭钱的事情,卢酬这一出手又解了他们一个大大的难题,心中实是感激至极,一抬眼却见卢酬身上穿的不是先前那件白色的丝绸长衫,而是一件布衣,心里一个激灵:“你是把衣服当了?”

卢酬笑而不答。

田鸡在旁边看了,心中触动不已,他们几个今天去打劫卢酬,主要就是为了他身上那件看上去就很值钱的长衫,没想到卢酬竟然主动奉上。正想着,却见小云南也不客气,把那叠钱抓在手里:“你够意思,我不和你假客气,你这个兄弟,我交下了!”说着不客气地一踹田鸡的膝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田鸡“哎哟”一声,就坡下驴,向下一跪:“大哥。”

卢酬忙去扶他:“可不敢当。”

这么一来,这几个人却也算是结识了一场,卢酬身上无钱也无行李,自不能去住旅馆,小云南索性把他带到自己几个人住的地方。原来他与田鸡、阿虎三个就住在良子家的旁边,那房子也是旁人丢弃不要的,破烂得可以。卢酬也不介意,自寻了把瘸了腿的椅子坐下。

小云南向卢酬介绍道:“田鸡是当地人,他父亲原来是个泥瓦匠,现下父母都没了;阿虎原是佛山的,家里是种地的,后来遭了火,家人没了,他流落到了这里。”最后指指自己,“我是被师父从云南带过来的。师父,”他顿了一顿,“师父也没了。”

卢酬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三个都是孤儿,聚在一起也不过是讨生活的意思。

小云南又说:“这房子原本没人住,我们搬到这里,恰好和良子家做了邻居,玖姨人很好,对我们照顾很多。”

田鸡却在一边挤眉弄眼地说:“良子可了不起,她爹是住在半山区的呢。”

卢酬吃了一惊:“什么?”原来半山区住的大都是欧洲人,再不便是极富裕的华人,良子的父亲若有能力在半山区买宅子,良子和她母亲怎么又会住在这里?

田鸡大咧咧地道:“你不知道,玖姨是良子她爹的小老婆,良子她爹生病死了,她们俩就被大老婆赶出来了……”

话没说完,小云南一拳打到他头上:“你说什么呢!”

田鸡捂着头:“我不也是怕他不知道,万一问到良子她爹……”

小云南又是一拳:“闭嘴!”

田鸡捂着嘴不敢说话了,小云南便问卢酬:“我听说你丢了一只箱子,那里面可是有很重要的东西?”

卢酬见他问得诚恳,便道:“实不相瞒,那只藤箱里除却银钱、衣物之外,还有一封信。”

“信?”

“对。”卢酬叹了口气,“我家原在苏州,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虽有上进之心,却无求学之门。后来家父生前一位友人告诉我说他有一位朋友,家资豪富,又喜资助求学少年,便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要我去香港投奔于这个朋友。”

小云南皱了眉头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卢酬道:“名字家父那位友人并未告知于我,只说按照那地址前去,把信交给主人即可。地址我记下了,他是住在九龙湾十三号别墅。”又道,“只是素昧平生,我若没有这封信,贸然上前只怕他也不肯信我。”

小云南皱了眉:“那里可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又道,“找到箱子之前,你先住在这里吧。”

卢酬笑道:“那就多谢了。”

到了晚上,小云南带着几个人去吃街边的车仔面,清汤里下了幼面,又加了鱼蛋、牛丸、猪皮和萝卜,四个少年吃得热火朝天。吃完了,小云南又要了一份打包带走,加的却是牛腩汤,道:“这个送去给良子吃。”

阿虎问:“那玖姨呢?”

小云南说:“玖姨只怕吃不来这个,我去买个滑蛋粥给她。你们两个和我送饭去,卢酬,你今天刚来香港,先回去休息吧。”

田鸡和阿虎随着小云南朝医院的方向走,阿虎没想那么多,田鸡心思却细,道:“去送个饭,也不必咱们三个都去吧?”

小云南沉着脸:“呆会儿咱们去把卢酬的那只箱子弄回来。”

田鸡吃了一惊:“这……”

小云南看他一眼:“你心里明白,在维多利亚港那里拎包的,不是阿四便是阿武。”

田鸡急道:“我不是说这个,阿四和阿武都是蒋老邦的手下人,咱们去惹他?”

小云南还没说话,阿虎却先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觉得咱们应该去。”看田鸡瞪他,阿虎又说,“欠了那样一个大人情,我心里也不乐意。”

田鸡怒道:“只有你们是英雄好汉?小云南,蒋老邦本就想找你麻烦,你还主动去惹他!”

小云南也不理他,径直就往前走:“先去医院,然后咱们分头去找阿四、阿武。”

田鸡跺脚,还想着说些什么打消小云南的念头,忽然间小云南停下脚步:“那是不是阿武?”

几个少年顺着他说的方向一看,见到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子,一双手笼在袖子里,正是阿武无疑。

田鸡低声说:“看他走那个地方有点熟啊……啊!我知道了,他是要去赌!”

阿武闷头向前走的地方,正是一家地下赌坊,小云南向田鸡、阿虎使了个眼色:“跟上他!”

阿武并未发现身后已跟上了三条尾巴,他好容易身上有了两个钱,便又去自己熟悉的消遣之地,谁想今天的手气大大不妙,不过三五把,那点钱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他骂了几声,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黑了,到一个僻静无人角落时,阿武忽觉脚下一绊,“扑通”一声便摔了下去,他还没骂出声,忽然一把沙子扬了过来,紧跟着一个沉重物体就坐到了他的身上。

他大怒,谁想这时太阳穴上一冷,一把小刀子已抵了上去。一个低哑声音道:“你动一动,立刻就扎进去!”

阿武不过是个小偷,却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人,小刀子一抵,当即便怕了:“不动,我不动……咦,你是小云南?”

都在这里混的人,谁又不认识谁啊。绊人和扬沙子的是田鸡,坐在他身上的是阿虎,掏刀子的自然就是小云南。阿武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云南声音冷冷:“不干什么,今天在维多利亚港,你有没有拎走一只藤箱?”

阿武刚说一句“关你什么事”,小云南手里的刀子一动,阿武头上立刻就见了血,长长一道血痕直滑到他眼睛里,阿武立即便怂了:“是、是我!”

小云南几个听了倒很高兴,没想到一抓便抓到了正主,小云南就道:“那箱子是我一个兄弟的,你拿回来,我不收拾你!”

阿武苦着脸:“那箱子不在我这里。”

小云南一怔:“什么?”

阿武道:“你们也知道谁是我老大,蒋老邦的规矩,我们拎来的东西,统一都交给他,他每天发我们几块钱,那箱子,我打都没打开看一眼呢。”

这下却有些难办,蒋老邦是这里十分有势力的一个人,难道要去他家抢东西不成?小云南转着念头,手下的小刀子却没有放松:“你一定有办法,要是没有办法,我就一刀子扎进去!”

这委实有些胡搅蛮缠,只是小云南刀子一动,阿武却当真害怕,他也听说过这个小子年纪虽小,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狠手都敢下。这样一想,便大声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小云南刀子还是没有松。

阿武忙道:“我们拿来的这些东西,也不是直接都送到蒋老邦家的。不大值钱的,都先堆到这边的一座房子里,那地址是……”说着就低声说了出来。

小云南点了点头:“好。”向田鸡使了个眼色,田鸡会意,伸手一拽,却把阿武的裤腰带拽了下来,把人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小云南又割下一块衣襟把他的嘴堵住,然后转身道:“咱们走。”这里白天都少有人来,也不担心阿武会被人放走。

田鸡叹口气:“走吧走吧。”他虽然一开始还想着打消小云南的念头,可也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跟着一起了。

谁想小云南却说:“走什么,还没给玖姨送饭呢。”

“……哦。”

几人到了医院时,玖姨已经睡着了,良子道:“这医院的人好得很,晚上还给了我们饭食吃。”

小云南便把那份牛腩面和滑蛋粥都塞到她手里:“留着当夜宵。”又拿了几块钱给她,“他们虽是做慈善的,也不能总指着他们给。这些钱你留着用。”

良子吃了一惊:“哪里来的钱?”

小云南就把卢酬当衣服的事情告诉给她,又说:“他丢的那只箱子里有重要的东西,我打算帮他弄回来。”

良子问:“你打算怎么弄回来?”

田鸡在一边想插嘴,被小云南一个眼色拦回去:“没事,你不用管。”

三人又在医院逗留了一会儿,也就离开了。他们按照阿武所说的地址,来到一所民居前面,这里外表看着和一般住处也没什么差别,只门口坐着两个汉子,身材都很魁梧。

田鸡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先不说打过打不过的事情,咱们在这一打,早招来人了。”

小云南也不说话,绕着墙走了一圈,看到一个狗洞,他们虽是少年,却也钻不过去。他皱一皱眉:“帮我看着点。”说着活动一下身体,身上的骨骼嘎巴作响,不消片刻,竟然缩成小小一团,轻而易举便从那洞里钻了过去。

这十四五岁的少年,竟然会这传说中缩骨功!

小云南钻出狗洞,进到里面的院子里。这里面并没有人,一间屋子却用铁锁锁上,虽有窗子,上面却安了铁栏。小云南向里面看去,只见衣衫什物堆了满地。忽然他眼前一亮,那窗下可不就是一只藤箱!

这铁栏之间的缝隙委实很窄,纵使用缩骨功只怕也是不易进去的,小云南看到院子角落里竖着几根甘蔗,心念一动,便拿了一根出来,从怀里掏了个铁钩安在甘蔗头上,把甘蔗伸进去一勾两钓,不一会儿便把那只藤箱勾了起来,他手腕一用劲儿,没费什么事就把箱子顺着窗户弄了出来。他随即把铁钩一收,甘蔗一丢,抱着藤箱就往外走。

到了墙角处,田鸡早已凑在狗洞那里,隔着墙就问:“到手没有?”

小云南低声说:“弄到了!”

田鸡十分欢喜:“还是你这个功夫灵!”

小云南却不乐意:“我就不爱用这个,鸡鸣狗盗的本事,除了当小偷有什么用?”

田鸡知道他脾气硬,忙道:“得了得了,快过来!”

没想这狗洞很窄,小云南能过来,那藤箱却过不来。耳听着周遭似乎有声音传来。田鸡也忘了可以先把藤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忙道:“快扔过来!”

那墙很高,小云南忙退两步,一个助跑把箱子用力一抛,田鸡和阿虎两人都仰着头接。谁想两人都要接,反而撞到一起。那藤箱则摔到地上,好大的一声响。

这样一来,自然惊动了门前那两个汉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朝这边走过来。小云南施展缩骨功已然不及,便道:“你们拿了箱子快走!”

田鸡和阿虎两个异口同声地道:“不成!”

小云南道:“你们两个,怎么打得了他们两个!”阿虎虽然高壮,毕竟只是个少年,田鸡更不必提。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个熟悉带笑的声音:“不是两个,是三个。”

“卢酬?”小云南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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