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
幽篁轻声道,迈步迎向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星光流萤,映出孑然一身,虚影数重。
“你疯了?你一个人是去送死吗!”钧尘大吼。然而他扶着原涧,除了叫喊别无他法。
“我是王。”幽篁低语,“怎么会孤身一人。”
黎明将至未至,寒风漫卷。高耸如山的巨人在湖水中央对天狂舞,手足挥展,腐尸碎肉四散坠落。
一滴稠血斜擦过幽篁面颊。他抬手将它抹去,在肤底留下一抹如烟如雾的嫣红,冶艳如幽冥游火。
巨人悚然低吼,数十茎条携断骨刀刃向他迎面扑来。幽篁不闪不避,口唇轻启,清音冲天而起。
天雨骨,师将破亡。
晚风驰过龙河水面撞在钧尘背脊上,湿气中夹着寒意和浓沉血腥。
钧尘悚然警醒,起身走到跪扶着原涧的幽篁身后,站定。
先前水下一招尘寰倾尽全力,他的剑已裂成碎片,现在能用的武器只有拳头。不过对手的刀骨扇也在那一击中粉碎,两人算是处境相当。
“放开我兄长。”钧尘稳住气息,尽力隐藏尚未平复的疲惫。
这点伎俩自然逃不过幽篁的眼睛。但他与钧尘这个皮糙肉厚的粗人不同,即便刚才只是带原涧避开悬浮碎刃浮出水面,就已耗费了大半气力,现在动手丝毫占不到便宜。
两人就这么屏息对峙,相互揣摩着对方的动向。
原涧睁开眼睛,可惜刚说出“钧尘”两字就开始剧烈咳嗽,直咳到气息衰微,再说不出一个字。
幽篁不着一言,深吸口气横抱着原涧站起来,径自要走。
“站住!你想去哪里?”钧尘抬手拦住他。
“自然是去找荆南医师。”幽篁冷冷道,“你我有什么怨怼,不是该等救治老师之后再说么?”
钧尘皱眉,原涧的确急需医治,但是放任兄长受制于这么个来历不明、杀人如麻的家伙,岂不同样危险?
两人正在僵持,一个声音忽然截斩闯进来:“幽篁殿下,你在做什么?”
年轻军士轻甲长剑地站在水边,望着他们,又看向满塘漂浮的王莲碎片,神色惊疑:“格物大人的偃兽王莲怎么损坏成这样?是谁干的?”
幽篁暗暗心惊:“谢允……你不是去寻找云芝了吗?”
年轻军士没有回答,手缓缓搭上剑柄,目光从池中碎片缓缓移回至幽篁脸上:“幽篁殿下,拆毁王莲的人,该不会是你吧?是不是……你放出原涧的?”
幽篁没有回答。
谢允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恼怒:“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宣誓效忠你的时候,你明明说过要严惩原涧,复兴毁于他手的卫国!”
“复兴卫国,只不过是珀霖想利用我做的事。当时,我的生死操控在她手上,除了接受这笔交易,还有什么选择?”幽篁冷笑一声,“我未有一天享过皇子之誉,卫国兴亡只是父王和王兄的大业罢了。我记得的只是老师教我认字、识物,一言一笔构绘出我心魂。然而珀霖那女人强悍狡黠,老师终究逃不过她的算计,我帮她做了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事情,无非是为老师受制于她时,能协助脱困而已。就如今日。”
钧尘心中暗暗吃惊。幽篁不像在说谎,他眼中不再有之前或妖冶或戏谑的神色,身姿挺立峻拔如松,似有火焰自身体深处灼然而起,直至燃去伪饰,锻石为钢。
回答幽篁的是长剑出鞘的锃然。谢允双目殷红,咬牙道:“一直以来,我们视你为复国的希望,为你出生入死,从未顾惜性命。而你……原来你看卫国、看我们,都只是用来欺骗格物御史的工具!你在心里,到底置我们于何处?”
“话说得漂亮。我父王已经死了,你们心心念念复国又是为何?不过是不甘心自己之前的失败,想要东山再起罢了。而‘忠君’的托辞,正好能成为你们行杀戮之事的正当外衣。‘忠君’真是个好词起事成,则得大业;起事败,则得忠勇,怎么算都不会亏的一笔买卖。”
谢允牙齿紧咬,血自牙龈渗出。他不再说话,提剑向幽篁一步步走来。
幽篁微退一步,半身隐到钧尘身后,低声道:“杀了他。”
钧尘看着步步逼近的谢允,知道那人心智混乱,剑指旧主时心中仍在天人交战。自己虽然没有武器,夺剑反制倒是轻而易举。但是,他却怎么也迈不出步。
“怎么了,榆木脑?”幽篁低声催促,“我已经帮你乱了他的心,执剑九式半招就能断他人头。”
“可是他对你一腔信任,杀他你不内疚吗?”钧尘看着谢允血红的眼睛。少年军士的眼眶中不止有怒火,还有泪。
幽篁哭笑不得,费了些力气才按捺住嘲讽的语气:“你可知道,这个谢允将双亲之死、宗族覆灭全数归罪于老师,没有一天不想手刃仇人,之前是碍于珀霖的命令才一直按捺。现在老师在王莲监牢之外,与他近在咫尺。你觉得放他造次,他会做什么?”
钧尘回望神志昏沉的原涧,有些迟疑,但还是俯身拾起脚边一截树枝,面对谢允缓缓摆出起势。
谢允也明白目前情势要擒幽篁和原涧,就必须过左手执棍的这个人。他曾在护城城头与原涧本人对战过,又岂会畏惧这来历不明的家伙。现在与其被拖延时间给幽篁逃跑的机会,不如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谢允陡然起步,步法和剑式变换,直扑钧尘。然而钧尘却一眼看破他的动机,略微侧身避开剑锋,左手木枝就势卷入,与对方长剑交缠一处。谢允心中火燎,横劈直砍,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钧尘手中木枝竟如柳条般柔韧,长剑被吸引牵拽,好几次差点脱手而出,简直像天幕间凭空扯起千丝万缕,纠缠在对手的臂上腕间,将他的招式一一掣肘卸去。
谢允惊怒突奔,幽篁却睁大眼睛。
钧尘舞出的,正是执剑第四式千离。
出招拆招数十回合,谢允越来越陷入下风,在对方的牵引下,他好像渐渐被引入罗网深处,手脚被蛛丝黏裹,越是挣扎越是被封入柔韧无形的茧中。他心中一怒,剑锋回撤,向虚空中的茧猛掷而出!
钧尘一怔,未料到对手竟然一气之下把剑扔了,这不是放弃了最大的优势吗?然而这意想不到的破局,竟然让谢允瞬间摆脱那千丝万缕的纠缠。他重整姿势,握指为拳,向钧尘胸口直击而去。
谢家雷霆拳,才是他真正擅长的功夫这一招正是他与原涧城上对决时,将对方逼入劣势的招式。
钧尘措手不及,脚下步法凌乱,眼看就要生生受下这拳。就在这时,一个青色的影子飘然晃过,竟插入他们之间,俨然要以身为盾代他受下这一击。钧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幽篁!
谢允的惊讶不亚于钧尘,眼见拳头直捣年轻君主的后心,他猛地扭转攻势,将全身力道硬生生拽住,就像一气扯住数十匹怒马的缰绳,震得全身经脉疼痛欲裂。
幽篁抓住这瞬空隙,回腿将对方扫倒在地。他横抱着原涧腾不出手,于是一脚踏在谢允喉咙上,将对方踩得口喷鲜血。他回首看向钧尘,目光如冰:“杀了他。”
钧尘僵在那里。相比血气之勇的对手,自己的“友方”却更让人觉得胆寒炽烈无返的情义、冷澈刺骨的残忍,在这个清秀绝伦的少年身上交错缠绕。它们纠缠得如此之深,让他的行事完全不能用人情常理去揣度。
幽篁见他犹豫,眼中闪过极尽鄙夷的神色,将原涧交至钧尘怀中,自己俯身拾起谢允的剑,三指拎着剑柄,剑锋垂坠向下,直直对着谢允的咽喉。
就在他即将松指的一刹那,一个娇柔的声音随晚风飘游而来:“徒儿,你胆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