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九龙寨城是怎样一个地方?原本这里是清朝的政府建下的,里面有炮台、有官署,还有火药库,后来英国人赶走了清朝的官兵。从这之后,这里虽也有些游客来观赏游览,可渐渐无人管辖,城墙残破也无人修缮,反倒被蒋老邦这样的人物利用起来。
他们从寨城的南门进去,这时天还没全黑,城墙上挂了一块竖着的牌匾,“九龙”两个字还能见到,可下面的“寨城”却被墙上长出的一棵树挡上。卢酬见了,不免暗自叹息。
他们进了寨城,又走了一段,经过官衙,便看到前方有一个院子,院门口有两个大汉,也有人向里面走,经过那大汉时给他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卢酬看了,猜想应是门票一类。
到他们时,那两个大汉见到带他们进来的手下,也就未曾阻拦,倒是都盯了小云南几眼,小云南全不在意,昂着头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是空旷,正面一间大屋却是极大,里面喧闹之声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出来。那手下引着小云南,却向旁边一间厢房走去,且向卢酬指着那正屋道:“你想现在进去看也可以,只是没座位,寻个地方站着吧。”
卢酬便知那大屋是打拳的地方,可他想自己是来帮着小云南的,怎能先去看热闹?便问:“我可以先和他一起么?”
那手下道:“也可以。”便引着他们一起进那厢房。
这厢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还分隔成若干小间,那手下带着小云南、卢酬两人进了其中一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待到上场时,会有人来叫你。”
卢酬忙问:“不晓得前面还有几个人?”
那手下道:“三四个吧,谁知道他们能打多久呢。”说罢便走了。
这小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一条毛巾,小云南自找一把椅子坐下,卢酬却觉手心黏湿,拽下毛巾擦了一把,谁想冷汗又涌了出来。小云南扫了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卢酬强辩道:“我并未紧张。”谁知这个时候,外面就是一阵吵闹,他们这小间门本就是半开半合,卢酬向外一看,只见几个人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走了过来,隐约听得一个人道:“都说闯破天能打,还不是叫人打得半死丢下来!”
卢酬脸色当即变了,他原本就不同意小云南来,此时见了这般更是愤懑,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劝阻,就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南相与。他朝着小云南拱一拱手:“凌老弟来了。”
小云南冷冷淡淡地点了个头,南相与也不在意,只笑道:“凌老弟大概还不知道今晚的对手是谁吧,今晚你的对手,绰号叫做‘大黑雕’,这人的力气是很大的。
“不过呢,想必凌老弟也知道,力气大的人,往往就不那么灵活。还有,他的左手,从前是受过伤的。”说罢,他就背着手走出去了。
小云南和卢酬面面相觑,看样子,这南相与竟是来帮他们忙来了,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好心?
二人毕竟还是年少,并不知这地下拳市内还有赌局。小云南还是少年,赌他胜的人必然极少,因此南相与有意出言相助,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令自己一方多赚银子。
随后的一段时间,小云南和卢酬都不曾讲话,前面的喧闹之声,却是一阵又一阵地传来,那时间或者过了很久,又或者不过很短,总之,又有一个人来到他们所处这小间里,原来是轮到小云南上场了。
小云南挺直了身子,跟他往前面走,卢酬忙跟在后面。
一进正面那大屋,两人都觉面前一阵光辉耀眼,原来这里面竟然安了电灯,真是恍如白昼一般。再看大屋中间有一个台子,周边则安排了许多座位,上面都坐满了人。只最前面一排除了座位外,又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茶水点心,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坐着一个人。
从卢酬的角度,只见到那人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高高竖起,倒仿佛他脸上只长了这一个鼻子一般,又见南相与也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身边,心中暗想:这大概便是那蒋老邦了。
先前他虽大力阻止小云南上台,但到这时,他心知已无力改变,索性拍一拍小云南的肩,道:“你去,必胜得了他!”
小云南道:“这是自然!”
有人大声宣布:“第四场,大黑雕对刀子!”一阵喧闹声后,两名拳手一起上了台,台下众人一看,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大黑雕是个魁梧笨重、一脸黝黑的壮汉;而小云南纵使在同龄人中,也算不得高大,又生得白净俊秀,这两个人站在一处,真是不必比,就已分出了高下。
大黑雕显是没想到自己遇见这样一个对手,不屑道:“小子,你断奶了吗?回家找妈去吧!”台下人听了,也是一阵阵哄笑。
小云南也不说话,眼神锐利如刀子一般,向台下扫了一圈,他虽然年少,可众人被他这眼神看了,竟觉得有些扎人,连大黑雕看了,也不免收敛了几分轻视,心道,这个小子怕是有些门道的。
他不愿先行出手坠了自己气概,便道:“你先出手吧!”
小云南也不答话,一拳就朝大黑雕小腹打去。大黑雕“哼”了一声,反手去抓他拳头,小云南收回拳头,身子一闪,飞起一腿,向大黑雕喉间踢去。
大黑雕没想到这小子这等灵活,咽喉乃是人身要害,就算他力小,踢中一下也不是玩的,忙闪身躲避,只是大黑雕身躯笨重,这一闪并没有完全闪开,正被小云南扫中手臂。台下一阵喧哗,都没想到倒是小云南先打中了人。
其实这一脚不过是扫上而已,并不如何严重。以大黑雕的块头,就算小云南用尽全力踢上也未必能拿他如何,只是大黑雕听了台下喧闹,便以为是在嘲笑他。心头大怒,连环数拳,暴风骤雨一般向小云南打了过来。
这几拳真是虎虎生风,小云南左躲右闪,勉强躲过。
大黑雕不依不饶,上前又是七八拳,其中一拳被他打到地上,直打得尘土四溅,显见此人实是力大无比,台下不由一阵叫好。
小云南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眼神猛地一冷,一个飞旋起身,一脚向大黑雕的左手踢去!这一脚速度奇快,又兼小云南是腾身而起,加了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大黑雕“啊”的一声,捂着左手,全身都抖起来。
小云南继续不依不饶,瞄准这个时机,落地之时往他身后一靠,左肘用力一击,大黑雕霎时缩成一团,动也不能动了。
一时之间,台下掌声宛若雷鸣,小云南胜得这般利落漂亮,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拿了一百块钱,就是起先一直反对的卢酬也欢喜起来,小云南抿着嘴,虽然没笑,可也看得出他实在是十分得意的。回家路上,卢酬问道:“那最后一击,大黑雕怎么就被你打倒了?”
小云南道:“我撞到了他的‘大椎穴’。”
卢酬不解:“大椎穴?”
小云南一伸手,按到卢酬脊柱上一处凹陷,稍一用力,卢酬便觉又疼又麻。小云南道:“我师父曾经教过我一点穴道的知识,他说现在点穴的本事是没什么人会了,可他自己也总结出了一些东西,虽不如点穴,打起架来可也了得。刚才在台上时,我趁他左手疼得厉害,顾不到背后的时候,一肘子撞上去,他不躺下才怪。”
卢酬这才明白,小云南却叹了口气:“可惜,我从师父那儿学到的也不多。”
两人一路聊着武学回了家。一进门,却见地上铺了一块布,上面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吃食,竟还有一小坛黄酒。小云南一怔:“这是怎样?”
田鸡笑了起来:“这还用问,给小云南你庆功呗!”
小云南嘴角挑了挑:“你怎知就是我胜了?”
田鸡笑道:“那自然,我兄弟出马,一个顶俩,必然是要胜的!”
阿虎却在一旁道:“田鸡说,就是你没胜,吃喝一通,心里也舒服些。”
田鸡气得一脚踢过去:“要你多嘴!”
卢酬在一旁也笑起来:“恩,是他胜了。”
小云南抿着嘴席地而坐,拿起酒坛像模像样地喝了口酒:“味道不错,从哪儿弄的?”
田鸡转了转眼睛,顾左右而言他。这次又是阿虎先开口:“田鸡把家里东西都当了……”
小云南左右一看,难怪这吃食要摆到地上,原来这屋里的几件破烂家具都不见了踪影。他笑起来,把那一百块掏出来,往地上一丢:“当就当了,当什么紧,明天买好的去!”
田鸡欢呼一声:“发达了!”从地上直蹦起来,阿虎一看,也大叫出声。
这一百块虽说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之于从前的卢酬,也真不当一回事,然而这三个少年却为了这点钱欢喜雀跃不已。卢酬在一边看了,竟有些心酸,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如今家道中落,就是这一百元,自己又怎能挣来呢?他们,实在是不容易的。
他拿起小云南放下的酒坛,也喝了一口酒,这在从前,卢家若是喝酒,自然要加上青梅姜丝,细细地温来才是。可卢酬如今喝这一口酒,却也觉得滋味很好。
这一晚,四个少年喝光了一小坛黄酒,喝酒时颇有派头的小云南酒量其实不怎么样,阿虎和田鸡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卢酬喝的最少,反倒没什么事,找来些破烂衣裳,把醉倒在地的三个少年一个个地盖好,心里却又担忧起了明天的比试。
再如何担忧,这比试却也是要如期进行的。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小云南依旧上场,卢酬依旧随从。
这一次,与小云南对手的是个瘦小灵活的中年汉子,绰号名为小遮挡。事先南相与也曾与他讲,此人的弱点乃是力道不大。然而小云南本身也是力道不大却身体灵活的类型,这中年汉子的打斗经验又必然比他丰富,因此这样比较,小云南却是处于劣势一方。
而昨天来看拳市的观众已看过小云南第一场的比试,自然不想再看到同样类型的打斗,因此看到这样两人对敌,均是纷纷叫好。南相与手摇白纸扇,深觉自己安排得当,十分得意。
这一场比试,并没有人看好小云南能胜,就连南相与自己,私下里也押了五十块钱在小遮挡身上,谁想小云南虽然接二连三地受伤,却竟然一直在台上挺了半个时辰。到后来那小遮挡也是直喘粗气,怒道:“你这臭小子还要打?”
小云南只冷冷盯着小遮挡,一语不发。他也累了,大滴大滴的汗珠直滴到台上,可是他的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就是头顶白刺刺的电灯光也盖不住中间那两点火。小遮挡看了,心头发憷,心说哪个山坳子里放出这么头狼崽子来!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到最后,到底还是小遮挡挺不下去,一个疏忽处被小云南踢下了台。台下一阵叫好不绝,南相与手里的白纸扇都掉到了地上,心道这小子,真看不出!
小云南还站在台上,不动也不说话,这时台下一个少年匆匆忙忙拨开人群:“让一让,让一让!”这正是卢酬,旁人都觉小云南打下了小遮挡很是威风了得,只有他,饶是站在人群之后却也看出小云南在台上实是摇摇欲坠,这时只是强撑,只怕连下台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云南看到卢酬来,勉强咧了咧嘴角。卢酬奔上台,一把扶住他,只觉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卢酬咬一咬牙:“我们拿了钱,这就回去。”
小云南声音虚弱:“好。”
回去之后,卢酬给小云南解开衣裳才发现他一身的青肿,肋下有一块更是伤得厉害,左手的小手指也被掰断了。卢酬看着拿回来的两百块钱,心都在打颤,暗道:这可不是实实在在的卖命钱!
卢酬去请了附近一个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给小云南看了伤,待到郎中走后,他对小云南道:“你已经有了这些钱在手,做本钱已够了。明天,就不要去了。”
小云南目光闪烁,似要开口,卢酬怒道:“你不准说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明天如何还能上台?就勉强上了,难道还能赢不成?这时间一个不慎,就搭进自己一条命!我来香港一遭,认识你这一个朋友,不是为了看你去送死的!”
小云南目光又是一闪,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卢酬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房中一片静谧,过了良久,小云南似乎是禁不住这份安静,终于道:“也好……”
话音未落,田鸡和阿虎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田鸡脚步还没停下就道:“出大事了!”
小云南和卢酬一起抬头:“什么事?”
田鸡喘着气,因为跑得太急,那一句话说完就喘了起来,阿虎跟在后面:“玖、玖姨出事了……”话没说完就被田鸡拦住:“你不成,还是我说!今天我和阿虎去医院,那里的人说,检查出玖姨的肚子里长出了一种瘤子,他们的医院治不了,须得转到外国人的医院里,把肚子切开,可这样一来,就要花上许多的手术费”
卢酬和小云南的面色同时变了,小云南的面上换成了一种坚持,而卢酬也知道,他没有理由,再去阻止小云南为之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