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寒冷。疼痛。窒息。
让人痛不欲生的知觉交织在一起,结成无法撕破的网。幽篁被这张网紧紧裹挟。
然而另一种痛苦,犹自凌驾于所有痛苦之上。
没有人明白他的处境,没有人知晓他的挣扎,没有人在乎他是残喘地活着还是卑微地死去。孤身一人的恐惧,刻骨铭心。
他号叫怒吼,他撕扯挣扎,很久很久,直至指甲断裂在血肉里,血块干涸在喉嗓间。最终,他只能蜷缩啜泣。
“幽篁,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想起父亲与自己的那次对话。国君手执刀剪端坐皇廷百花丛中,向他和蔼地笑着,“你就像暗处的那株梦兰,虽然剔透绝美,却天生没有吸取光明的能力,只能靠腐质滋养而生。果然如命轨所示终此一生,你将行于幽冥,黄泉照命。”
不,我不是!
就在绝望撕碎他最后一丝神智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压迫他的黑暗裂开了。
一双修劲的手握住他胳膊,轻轻抬起、牵引。
罗网瞬间分崩离析,丝丝缕缕碎裂坠落。
“殿下,幽篁殿下……”
干涩的声音由远及近。幽篁自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平躺在一堆湿润黏稠的东西上面,眼前没有丝毫亮光。肩头传来炽灼的痛楚,但破口处已被敷上块柔软的东西,止住了出血。
身处王莲尸偃的肚子里,此刻身下垫着的是什么、肩上敷着什么可想而知,还是看不到比较好。刚才一番实打实的大战让幽篁有些吃不消,于是索性继续仰躺着歇一会儿,听外面遥遥传来钧尘的怒吼,以及蠢锄头砍在莲茎上的声音。
“殿下,”唤醒他的声音带着讪笑,“刚才您为什么不躲开?”
“我是躲不开。”幽篁语调平平对着黑暗说,“言烈,你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我还以为你真会把我嚼碎后再吞进肚子里呢。”
“看您说的,我怎么敢?”声音桀桀笑道,“您可是我卫国复国的君主,珀霖大人最心爱的学生。”
那声音忽远忽近,幽篁暗暗笑了正如他怀疑的,之前他与钧尘遍插刑天周身的几百刀没捅到黑豹化成的核心,不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这核心本就是四处游移的。饶是他们再捅几天几夜也没有用。
黑豹叹了口气:“没想到,您竟然处心积虑骗了我们这么久。到头来临阵倒戈,弃我们这些臣子于不顾。我是震惊悲愤之下,才失手伤了您呐……”黑暗处竟真传来几声呜咽,怎么听怎么滑稽。
幽篁按着肩头伤口坐起身:“够了,别装了。言烈,你和另两个存着几分愚忠的家伙不同,是个明白人。我们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受你这一击闯进来,就是为了给你看我的诚意。”
“事到如今,您还在说什么诚意?”黑豹仍在呜咽。
“那好,我换个词。”幽篁耐着性子道,“我们来谈笔交易。一笔你绝对会感兴趣的交易。”
“我一介低贱草民,怎敢与卫王太子谈交易?”
“你过来。”幽篁向黑暗中伸出手,“这王莲中不知有没有被珀霖安插耳目。”
片刻沉默后,幽篁的手触到了一枚温热木质硬核,言烈的呼吸声便近在咫尺。
幽篁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呢喃低语:“我与那土包子战一百年也不可能胜过你操控的王莲尸偃。但是就算你赢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你放我们走。”他略略停顿,接着说,“作为报答,我将卫国的王位让给你。”
言烈爆发出桀桀的笑声:“殿下,你可真会说笑!”
“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珀霖想留我,不过两个原因一是用我卫王血裔的身份复国掌权,二是找能受控于她的人传承格物之学。你也看到了,我对什么王位完全没有兴趣,自可下令将卫国正统之位交托给你,由你去征战天下。而第二点,你既将性命都与格物之技相连,继承珀霖的衣钵,岂不是比我更好的人选?”
一阵寂静之后,言烈干涩地笑出来,缓缓回缩身体。
幽篁猛然探身扯住豹身,低语:“血统算什么,天下本就未定该落谁家。你私下自勉的那句话怎么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言烈没料到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竟为人所知,全身一震。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幽篁返身向天掷出手中长剑。剑身穿透刑天躯体射出,但只泄进片刻星光,破口即被茎条血肉再次充堵。而幽篁借这一瞬光亮看清了王莲内核,扑身而上,将言烈紧紧压在身下。
言烈大惊,奋力挣扎。然而变形接驳于王莲内部后,黑豹的四肢收拢内嵌,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力量与柔韧,竟然挣脱不开。
幽篁的肩头血流如注,牙咬欲碎。
黑暗、寒冷、疼痛、窒息。熟悉的痛楚再度纷至沓来。
多少年过去了,战栗在生死边缘时,他仍只能孤身殊死而战。
黑兽凄厉大吼,幽篁却放声大笑,笑声如泣。
这一刻,天开了。
就像记忆中一样,就像无数梦境中一样笼罩幽篁的黑暗轰然碎裂,星月之光自天顶洒落,将纠缠他的罗网燃为灰烬。
有人随光潜入暗狱,一身白衣如雾飘展,手中拿着他刚才掷出去的长剑,犹如天神劈斩鬼魅而来。阎焚与莲冰在他身周环绕,犹如业火与寒冰的长龙,纠缠呼啸。
幽篁回望,泪盈于睫。
他倾尽全力压制住言烈,喊道:“老师,核心在此!请勿顾忌,速速斩之!”
然而袭入者的身形却是一滞。他并未一剑刺穿幽篁与核心,而是折转身姿,剑气在幽篁背后横扫而过,接连斩断三根刺向少年的莲茎。眼见数株刺茎从不同方向再次袭向幽篁,原涧倾身上前,扫断纠缠少年手脚的残茎,伸手将他一把拽起。
袭来的刺茎一刺未中却并未停滞,在原涧与核心间结成盾网。黑豹利用这一瞬回护得脱,立即缩身遁走,消失于王莲内部错综复杂的重重迷宫中。
幽篁捂住左肩伤口,目光灼灼:“请老师自去追狩逃遁的核心,不用顾及我!”他固然明白,自己已与言烈反目,手无寸铁留在王莲内部必然凶险万分。然而事情至此,熊熊烈火已在他身体中燃起。他要赢,他急需斗志来击溃恐惧。
原涧没有追击。他仰视迅速弥合的天顶,简短道:“先出去再说。”
言毕,他握住幽篁的上臂,带他飞身掠起,踏着四面八方袭来的莲茎层层上跃。六七次折转后,他手中一剑尘寰挥出,将即将合拢的天顶再斩出一方空裂,救幽篁逃出了尸首穹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