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去屋空,王安世靠近笼子,方才远远的看见兰芽吊着,近些才看清兰芽破败的衣服上,布满了刺破的小口子,破败的伤口,如一只只张开的小孩儿嘴巴,讽刺着自己的行为。
王安世脸上再现一抹愧色道:“对不起。我确实欠你的,想还却还不起。”
兰芽苦涩的笑起来,干裂的嘴唇被牵扯得一疼,蚂蚱口似的口子被扯裂,细密的血线冲斥着裂痕处,如一只蜘蛛网。
兰芽疼得嘶的一声,诅咒道:“果然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没死,我却先死了,可见, 我这个人该有多善良,你这人,该有多妖孽。”
王安世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语气轻缓道:“你单独想见我?不单单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吧。”
兰芽笑道:“当然是自救,自救前,我想问一个问题,才能确认我想不想被你救。”
王安世点了点头。
兰芽怔然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我想知道,萧然怎么样了,受没受伤。”
王安世万没想到兰芽会问出这个问题,眼睛突然有种胀然,眨了两下眼方道:“无碍,自从他去年冰窖险之后,身体便受不得寒。前些时日被陷入牢,在牢里条件差,感染了风寒,一会儿如碳烧,一会儿如冰寒,看着凶险,却不是无药可救,出去后,养了七天,才堪堪缓过了身体,听说我嫁祸给了你,他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血,当天夜里就召集了虎狼营和燕子营,急于部署,寻机要救你出去。”
兰芽只是想确认萧然有没有事,没想到王安世会说这么多,神情有些错愕,有些恍惚,有些怔凝,五味掺杂,即盼着萧然来救自己,又怕为救自己,反而又害了他性命。
王安世一脸愁苦,继续道:“从那日后,他怨责于我,再不见我。你若死了,我恐怕就会失去一个朋友。可是,我不后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兄弟去送死,在你和他之间,我选择了他,我只能对你说抱歉。”
王安世用手吃力的扳了扳笼子的铁条,铁条纹丝未动,兰芽瞪了一眼道:“你不会今天还想劫狱吧?准备得也太不负责了。”
王安世道:“我只是在想,萧然会选择在什么地方动手,这里守卫森严,只怕他会选择在焚妖祭天之时。押解之人不下千人,萧然隐藏了十四年的实力,时机未到,为了你,一朝现于仇人面前,功亏一篑。最可惜的是,老王妃和王妃念了十四年的经,吃了一辈子的斋饭,守了十四年的儿子,就这样,一朝以卵击石、灰飞烟灭......”
兰芽听着,惨白的脸变得越来越黑,让对方一说,自己怎么就成了褒姒和妲己,祸国、魅主、殃民,无恶不作呢。
只是,任她也没想到,萧然,原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将她重重的扔在地上,踏上一脚,再碾入尘埃。
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人,不曾放弃过自己,至少还有一人,为自己奔波而辛苦,至少有一人,这就足够了,这,就是自己生存下去的勇气。
湿热的泪流了下来,心里那种彻骨的冰冷,一下子如徜徉在温泉中,暖暖的,甜甜的。一颗死灰般的心,如久旱逢霖般,再度复苏。
兰芽紧紧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了眼,刚刚似死水一潭、深渊一洞的眸子,似星矢,若明月,光芒四煜,他都未曾放弃过自己,自己又缘何放弃自己?
一时间,眼睛雨色朦胧,望向王安世道:“王安世,你功成名就之后,会如你生父对待卓萧然的父亲吗?狡兔未死,走狗先烹,如我一样,成为你功成的棋子、登天的梯子?”
王安世苦笑道:“兰芽,我若不是看中与萧然的兄弟情谊,我又怎会舍弃了你?在我身侧的一众女子当中,我最看中的,除了妙凰,就只有你。”
兰芽神情恍然,登峰造级的路上,始终充满了荆棘,只有破釜沉舟、轻装上阵,才能到达顶峰,傲倪天下,所有的感情,都是拖后的枷锁,要不得,也要不起。难得,这生性凉薄之人还有一个看中的东西,看中与萧然同仇敌恺的志向与情谊。
兰芽点了点头道:“这就足够了。我可以帮你,让老家伙人石头砸自己的脚。”
王安世猜疑道:“你都是待戳之躯,如何帮我?”
兰芽狡黠的一笑道:“杀蛇杀七寸,戳敌取敌首,皇帝最怕的是什么?无外乎是他的顺应天意,以仁义为名,怪力乱神之说,欺骗天下碌碌。水能栽舟,亦能覆舟,当真相公布于众,被他欺骗的惨死之人亲人,也会将他吞没。到那时,他还有什么可倚仗的?”
......
离焚妖祭天还有十天,北萧普仁寺的庙祝与南萧的大国师之间发生的激烈的分歧,原因是因为一只葫芦,一只佛型的葫芦,一只突然长在兰芽半山腰家中的佛型葫芦,天下仅见。
妙凰仅凭着如意形的葫芦、凤凰的刺身便成了萧国祥瑞之光,那么这只佛型葫芦,更如一声炸雷般响彻萧国。
如此一来,人们心中疑窦顿生,莫不是兰芽不是妖女?
国师哪里容许国人置疑,萧离将占卜国运之事交给北萧的缪柱,而不是他这个国师,己成为他心中之痛,此刻若是让“妖女”翻了身,自己恐怕连地位都不保了。
庙祝偏不让国师得逞,妄加推言,此物为祥瑞之物,生长于“妖女”之家,实属蹊跷,提出祭天之日后延。
国师则气恼的一刀砍开了葫芦,里面爬出了无数的绿色爬虫,麻痒痒的四处爬散。
国师称,此乃长生天示警,于氏“妖孽横行、包藏祸心”;
庙祝则摇头晃脑称,此乃长生天示警不假,却是“慈悲蒙尘,圣人受辱”。国师私自剖开祥瑞,是国之大祸。
两人各执一词,一个是当朝受皇帝倚众的大国师,一个是先皇倚重的推算国运之人,哪一头不依据都算犯了忌讳,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由庙祝为“妖女”推算其原身。
得了圣旨的庙柱,第二天便带着小和尚进得牢中,行“推算”之法。
先是在牢内四周放置了上百只的红烛,阴暗的牢房登时烛影点点,添了几分生气与温暖。
衙役们将一只偌大的木桶放进笼中,里面装满了药气四溢的热汤水,谴退众人,缪柱对小和尚点了点头,自己则转过头去,与墙壁一角的童子尿桶做伴去了。
小和尚的手指轻轻捧起少女的脸颊,少女的肌肤如火一般的滚烫,身体如柴一般的瘦削,眼眶如空洞般的深陷,只半月不见,少女己由一只活泼易动的朱雀儿,变成了枯槁样的干柴,心中的痛,如被蛇一寸一寸的吞噬着,有些空落,却清晰的疼。
兰芽感觉脸颊有股清凉,勉强睁开眼来,眼前的小和尚,温热的泪如溪般的流,眼睛疼惜的看着兰芽,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生怕眼睛交错间,少女会消失不见。
兰芽强扯了一丝笑,虚弱道:“你来了?怎么成了和尚?”
少年抽了眼睛,也挤出一丝笑:“为了你,当和尚又何妨?你若在,这和尚便是假的,终有一日 ,十里红妆迎娶我最美的新娘;你若不在,这和尚便是真的,大仇将报之日,至此青灯蒲团、长伴古佛。”
多日的委屈一股恼的发泄出来,似腐朽的木头,虫柱的菜心,瞬间崩溃,轰然倒塌,眼泪汹涌而出。
少年慌张的用手试着泪,越拭越多,越流越急。少年心疼的一拥,将少女紧紧的揽住,怀中的少女,却己是瘦骨嶙峋,不盈一握。
兰芽哭得累了,身上的痛又再度袭卷而来,狠狠的咬在了少年肩头,少年忍着疼,任由着少女发泄。
少女身子卸了力,软软的趴在少年肩头,如燕子呢喃道:“来做什么,让人发现就危险了。”
少年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力道轻得如同抚摸着上好的青花瓷,生怕手重了,将心爱的人儿弄痛了,轻声答道:“总得来确认一下,我怕王安世骗我。”
一阵静默,情愫,若寒冬腊月里的种子,待春风袭来,便会花开果熟,飘香万里。
缪柱被恭桶熏得难受,手紧紧捏着鼻子,即使运用内功,也不过维持了一刻钟,无耐张口,大口喘了两口气,急道:“傻徒弟,能不能快点,先治伤,再刺身。”
少年惊觉,将兰芽轻轻放下,兰芽再度被铁链扯动双手,疼得嘶的一声。
少年将药丸放在嘴里,快速的嚼动着,直到嚼得如同碎如粉末,一丝颗粒皆无,抬脸捧起少女,深深的吻上少女干裂的唇,将药渣喂进少女的口中,徐徐推进咽喉,直入脾胃。
喂罢了药,手轻柔的脱着兰芽的衣裳,一件一件褪去,衣裳粘着血痂,扯动蚂蚱般的伤口,痛得少女深身哆嗦的疼,少年手上一顿,用蘸了湿药的巾子小心润了粘于一处的地方,待衣裳结痂处软脱了,继续脱着衣裳,紧抿的唇,轻锁的眉头,冷戾的眼,可以看出少年的心该有多恨多怨。
脱得身上没有一丝衣裳,再看少女,除了上身穿了猪毛褙子,下身及四肢,已经无一寸完好的地方,被刺得如同树上的蜂窝,无数的痂,痂上再填新口子,又如补钉罗补钉的衣裳,一层又一层的伤口与疤痂。
少年心中暗恨,遂下决定,待卓家东山再起,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这谢家、付家,负我者,以牙还牙;负我爱人者,诸其满门不解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