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抵达南门后就迅速地和原驻军交接了防务,按照早先定下的计划,南门驻军会分成两批先后撤回,金甲圣殿骑士在前,银甲重装步兵在后。
撤下来的先行者们陆续汇聚于腾空的演武场中,自动自觉地排好了队列,高悬于头顶的太阳洒落金芒,与甲胄的反光交相呼应,他们繁盛如初来之际,可其中交替更迭,花瓣凋零,教会在洛龙城多年的积累大部分都已经化作了白骨污泥,由人践踏,杳不可寻。
来的时候,他们除了一身金甲与背上的阔刃剑,就只有一腔的热血,回去的时候,却满载而归。
满载的,是那些死去了的兄弟姐妹的意志与责任、信仰与誓言,为了扛起这些东西,他们不止扔掉了对死亡的恐惧,更扔掉了对未来的软弱,甚至更多。
临分别之时,只有少数的银甲士兵和更为少数的圣殿骑士做了暂别的拥抱,甲胄撞击,铿锵动人,用血喂出来的情谊在沉默的大环境下显得如此的可贵,也如此的微不足道。
得益于这种氛围,两名同样低头沉默的假骑士才没太引人注目,要是大家排成队挨个儿拥抱,那就完了。
等待了片刻,交接彻底结束,最后退下来的是全身隐藏在金甲中的原南门指挥官,他缓缓地走到了队伍前头,朝圣殿骑士们挥了挥手,说我们走了,但飘忽的视线却不是看向其他的圣殿骑士,那几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自然也知道指挥官的视线究竟是聚焦于何方。
转身以后,格兰走得很快,当初那句用来评价艾尔的话,此时却印证在了他自己的身上,逃得飞快,除了没甩开膀子飞奔外,他的速度已经接近了步行的极限,队伍的行进速度因此也被提得很快,按照这个趋势,圣殿骑士们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进入内城,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虽然说凡事无绝对,但造成这种可能性的因素已经少之又少,援军一批批的抵达,速度快的骑兵先头部队迅速并彻底地席卷了东外城区,他们在焦土之上策马奔腾,高声呼喝,来回梳洗至今仍然滞留于笼中的活物。
不论是曾经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冲入城内,此时已经几不可见的灰毛死神,还是前几日涌入东外城区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现在却死的死逃的逃的黑甲佣兵,在四座大门都被堵死的情况下,笼中苟延残喘的佣兵们大多不敢还手,也逃无可逃。
当然了,除了个别不知死活的家伙外,士兵们没有杀任何人,他们收缴了佣兵的武器,反捆对方的双手,又用绳索将其串成一串串,再押回内城,每当快步疾走的圣殿骑士赶上这些人时,他们大多数都会朝这边点头致意,不论是押送者还是被押送者,区别只在于前者的善意比较多,后者的无奈比较多……
每到这种时候,艾尔发现大姐头总是会往自己这边望上一眼,他们之间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矛盾,那口气过了之后,他原本是想找机会道歉来着,但看样子,人家似乎根本就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他和妮萨混在队伍的前中部,最熟知“偷渡者”底细的婕拉自然是紧跟在侧,而最有可能发现异常的米兰达则被大姐头找理由限制在了格兰身边。
小姑娘一开始还时不时地偷偷回头,但被婕拉瞪了一次之后,就没敢再胡乱张望了,这绝对不是谁单方面的乖巧就能解释得了的问题,在教堂里,那两道分分钟倒竖的剑眉说不得就是优先级最高的规矩。
艾尔摇了摇头,顺势四下扫视一番,然后再一次偷偷地触碰了一下身侧之人的葱白指尖,享受着那一瞬间的柔滑的同时,也将心中的疑惑丢给了大姐头。
时隔两天,他终于再次看到、触碰到了日思夜想之人,两人凑得比较近,这种慎之又慎的小动作无人察觉,尽管碍于旁人在场,可以用来宣泄情感的方式仅限于此,但或许也得益于这个缘由,将头压得低低的覆甲玫瑰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之意。
在臆想之力的催化下,这种反应被他当成了羞涩、看做了默许,于是触碰变成了触电,一下一下地仿佛都带着火花,将他这两天积累的负面情绪统统都烧灼成灰。
这事啊……他吗的有戏。
而关于他的问题,婕拉给出的回答十分地官方,即雇佣兵袭击了难民营守卫,并策划、主导了难民营的暴乱,原因可能是为了追捕林地玫瑰?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如此,他们在监狱里大概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艾尔又偷偷地触碰了一下妮萨,顺带翻了个白眼,然后一不小心就瞥到了莱尼等人躲躲闪闪的眼神,没办法,老骑士人数本就所剩不多,其中的圣疗觉醒者被叫走之后,预备骑士在队伍里的比例就太大了,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这个发现激起了他的求知欲,或许回到内城以后,火焰玫瑰的人会知道莱尼、劳瑞、杰斯特这伙人的来历。
不过打听归打听,他是打定了注意不再多管闲事了,各家自扫门前雪,现在与其猜这个,还不如想想那个被整得蹭桌角的女人躲去了哪里,又会从哪个疙瘩角落里窜出来突然给他一下狠的,但他吗的,那两柄灵巧如蛇的匕首光是想想就让人害怕!
一对一遇上的话……简直必死无疑,除了身上的那二两肉,他没有任何的优势。
走了一大段,前边出现了一小撮的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浑身脏兮兮的难民,少数几个是银甲士兵,还有一个正在朝这边招手的是先一步被叫走的圣疗觉醒者,事实上不用招手大家也能一眼就看到他,因为这人是人群中唯一一个穿戴金甲的家伙,简直鹤立鸡群。
这些人在路边那个一人高的尸堆与附近的残肢断臂、腐尸烂肉之间来回往返,连日厮杀产生的尸体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将会产生比狼人压城更大的威胁,而处理办法,自然是堆成堆,淋上油脂,再点上一把火,一了百了,这画面为西面天空中那几道突兀的黑色烟柱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恶臭作出了个合理的解释。
毁尸过程中,圣疗术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碍于这个原因,圣疗觉醒者们还得在东外城区待上一段时间,作为指挥官的格兰大概是唯一一个躲过了一劫的幸运儿。
但这种“幸运”是用巨大的不幸换来的,他快步疾走的背影仍然稳重如山,可给人的感觉,却已经摇摇欲坠。
望山而走的队伍很快就越过了这批人,细看之下,艾尔发现这些难民居然全都是青壮男性,一个女人都没有,他们投过来的目光,让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种[驱除死亡或许很容易,但想要让焦土重新变回家园却难上难]的悲观想法。
但,什么是家园呢?他茫然四顾,飘忽的目光不自觉地定格在了米兰达的背影上。
此后他们又越过了两支焚尸队、六七支往东而去的骑兵,以及两支押解黑甲佣兵的重装步兵,然后终于是踩着夕阳的余晖抵达了豁然洞开的内城东门,一支支的队伍从中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城门附近的难民营还在,守卫也在。
但是里边的人明显不是难民,从精神面貌和衣着来看,他们大概是援军带来的奴隶,奴隶们正在走来走去地忙碌着什么,地上是堆积成山的物资,而充当守卫的,则是只有武器,没有甲胄的扈从军。
艾尔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妮萨拽着迈入了城门过道,混在圣殿骑士的队伍当中,与一队队的士兵或是擦肩而过,或是并肩而入,人马喧嚣,大多数的人都会朝他们点头致意,“偷渡者”自然也学着圣殿骑士们的做法,微微向对方点头回礼。
其实点头和之前的摇头一样,他更多的只是在趁机扩展视角,虽然按照大姐头的说法,队伍会一路不停地回到哈莫尼大教堂,等太阳落山,大多数的人都陷入了沉睡,他和妮萨就可以换上黑衣悄悄地离开了,可是,打从迈入内城门的那一瞬间开始,空气中的味道就有些不对了。
这种暗藏危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几乎与秒俱增,窥视者藏得很好,但他们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多,多得让人寒毛直竖,他甚至想要立即拽紧妮萨逃离这里,与此同时,身侧之人的胸甲也缓缓地做了个大幅度的起伏,妮萨在深呼吸!
不,他们现在是圣殿骑士,就算是假的,身上好歹也穿着饱受他人尊敬的金甲,好歹处于队伍中间,那些人不敢!
不,不对,如果这支队伍的问题不仅仅于此呢?!
一道闪电划破了脑中的混乱,照亮了莱尼等人不自然的脸色,艾尔扭头往身后的预备骑士们看去,当视线掠过那一双双潜藏于头盔视缝之内的眼睛时,他心中巨震。
这些人已经做好了还手的准备了!
但……没机会的,以莱尼等人的力量,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他们连敌人的第一轮冲锋都抵挡不了,而且周边进进出出的好多都是骑兵,就算他和妮萨趁乱突围成功,又如何能用双腿跑赢四蹄?
真他吗的,当时就该逼格兰说清楚这帮人的底细!
“别动!”
正心下戚戚间,耳侧一声小声的低喝吓了他一跳,不知不觉已经慢慢抬到腰际的手也被抓住了,是婕拉,大姐头的下三白里满是坚定,但这种坚定曾经击败了好心的劝阻,然后带着盖奇等人走上了不归路。
谁特么要走不归路!他几乎要在惊疑中丧失掉了对婕拉的信任,如果不是紧要关头手心处突然传来了阵阵酥麻的话,会这样挠的人只有一个,他恍然抬头,瞬时对上了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紫眸,星海要传达的信息明确无误,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两妞什么毛病,难道她们没有看到莱尼等人的异样吗?
直面生死抉择产生的的沉默简直令人窒息,他打算给对方一个提醒,但还没将语言组织好,沉默就被格兰和走在前边的圣殿骑士们的欢呼声给打破了。
“那是温克多和梵尔特大人!他们来接我们了!”
这两个名字大概是蕴含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不仅撕碎了沉默,甚至还驱散了大部分的窥视,给予了心怀忐忑之人些许的安全感。
迎接之人是一小簇身着金甲的骑士,就站在路边,当先的是个胡子花白、似乎是被沉重的甲胄压弯了腰的矮小老头,婕拉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小声地为假骑士介绍说那是温克多主教大人,微微落后其半个身位的高大断臂中年男人则是梵尔特副主教,在他们之后的人艾尔只认识其中的一个,那就是正在卖力挥手的泰迪。
尽管如此,艾尔还是没怎么搞明白那双下三白中的坚定究竟是从何而来,如果婕拉早就知道两位主教大人会来迎接大家,那为什么不提前说?
金甲骑士之中没有塞佩尔,据说是为了保险起见,那样出众、面生的女人还是不要出现在这种场合比较好。
关于这点,艾尔只能说大家英雄所见略同。
两支队伍很快就相互接触了,格兰和温克多抱在了一起,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然后当着一众新老骑士与街上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的面,抗狼人、镇南门的指挥官大人肩膀耸动,嚎啕大哭,主教嘴唇开合,不停地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像是父亲在哄孩子,可是哄着哄着,两个人都哭了,一个泪如雨下,一个老泪纵横。
知道内情的人无不触目恸心,艾尔眨巴着眼四下一瞧,仍旧是没见着窥视者的身影,却看到了一众偷偷抹眼泪的女骑士,绝绝绝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出那种事,就如做不出[以如此的身份在如此的场合哭成狗]一样。
隔了好一会,格兰才一边抹眼泪,一边揽着温克多往西走去,他的手只是在对方的肩膀上带了一下,就在上边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大巴掌印,主教大人一走动,满溢的印记就决了堤,两人走上了中央大街,圣殿骑士们自然是紧随其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