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地处浙江最南部,南与闽东接壤,东临大海,与外界交通不便,更与省城杭州相距一二千里,许维为避烈日,走得也相当的慢,用了十三日才抵达平阳城下。
许维骑在驴背上,头顶着个破毡帽,腰间挂着个葫芦,背驼驼的,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只要不是有人特意跟踪,还真没人能认出许维就是浙江新任布政使堂堂大清朝的三品大员来,而两名鹰卫更是远远地跟随在后面保护着。
城外不远处有个小店,店后临河,店前靠路,店门两旁栽着一溜杨柳,一湾碧水向东流。店前老槐树旁的长竹竿上挑着个幌子,上头歪歪斜斜写着二行字:
小饮太白,莫醉南城。
许维正要下驴,店里一个中年妇人早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这位爷,远来都是客,快些进店歇息片刻,喝上一碗太白老酒,一点不误您走路。我说王二,烫酒,给客人洗尘。叫马三把驴牵到后院,用上好的料抖匀了喂!”
许维见老板娘热情似火,并没嫌弃自己这一身打扮,也就顺势走进店内,随意地坐在一靠进店门的位置好观察城门口的动静。
正自饮自酌之际,这城门口过来一堆的人,一乘官轿鸣锣喝道走在前头。接着又是四乘小暖轿,看样子是内眷。前呼后拥地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杂,丫头、老婆子、师爷、书办、长随一大群。后边又有十几头骡子驮着大小箱笼,看上去像是个戏班。
“老板娘,这又是哪家大爷如此跋扈?”许维好奇地问。
老板娘眼中奇光一闪,格外注意起许维,先是斜了眼那队伍,才没好气地答道,
“这是我们平阳县的县丞刘大老爷,他这是给县太爷的老母亲过九十大寿,进贡大批的钱财来了。往日里想叫这铁公鸡出点钱做点善事那可比登天还难,一听说县太爷的老母亲过寿,这钱送得比谁都快,还带上个戏班子来演戏,你说他多能干啊!”老板娘对那刘县丞的不满溢于言表。
“原来是黄知县的老母亲过寿,九十鲐背之年,真是难得呀。有如此孝顺的儿子,想必她老人家就算死也瞑目了。”许维别有用心地说着。
“呸!”老板娘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痰,冲许维有气地说道,
“这位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这位县太爷他哪是孝顺,简直就是拿老夫人当摇钱树敛财。”
“怎么讲?”许维来了兴趣。
“黄知县每年都给老夫人过寿,这年年由行会摊派到各家店铺的寿钱也是不断上涨,涨得比猪肉还要快。前年四钱,去年八钱,今年就已是一两二钱了。再这么涨下去,我们平阳县百姓生意都别做了,活也别过了,****只能咒那老夫人早点归西。”
许维才喝了半口酒,听完老板娘的这句话,把酒全喷了出来,边笑着边擦拭着嘴边残液道,
“我说老板娘,这话就是你不对了。那黄知县的母亲可死不得。万一要死了,你们出钱更多。”
轮到老板娘反问许维这是为何了。
“人活的时候还只有个生日可以收收钱。若是死了,知县大人可以在其母亲的生辰与祭日连收两次了,那不是更发财了吗。”许维严肃地望着老板娘说道。
这话听得老板娘愣了好半响才突然发出笑声来,那人整个都被笑得直不起腰来,左手插腰,右手指直指着许维说道,
“你,你这个,这个客官还真逗。”
一边抹去被许维这一笑话激出来的泪水,一边饶有兴趣地与许维攀谈起来,
“这位爷,看你应该不是本地的,听口音像极了南边的。”
“南边的?你说我是哪的人?”
“听口音像福建的。”老板娘说。
许维久在福建为官,口音中带上福建腔也不为过,他笑呵呵地与老板娘套近乎说道,
“猜得不错,满准的。我是从福建来的。老板娘在此开这酒店有多久了?”
“有十个年头了,比起我们的黄大人还要多两年。”
“那这黄梅为政如何,清廉吗?”
老板娘指着外头那刚过去的队伍,愤恨地说道,
“你看看外头就知道他清廉与否了。别的地方收火耗才二钱,黄梅大老爷他收到四钱。为政八年,平阳县被他弄得一团糟,他可是个张着血口吸老百姓骨髓的老虎,要不然也不会得了个黄老虎的称号了。”
“这平阳县应该有对黄知县不满的乡绅吧!”许维准备从这方面入手,从乡绅手中取得黄梅的罪证。
老板娘特别打量了几下许维说道,
“这位客官,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做官的,倒像个生意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见老板娘起了疑心,许维哈哈一笑掩饰着说道,
“我哪会是个官呢!当官的肚子有我这么小的吗?为今做官的哪个没有将军肚来着,吃的那可是精华。”
老板娘见许维腹部平平,确实不像吃得极好的那种人,也就放松警惕地随意答道,
“城北的苏华苏大善人前不久刚吃了个暗亏,被那黄老虎盘剥走近四千两白银,正心疼着了。”
“何故被剥走四千两?”
“还不是黄老虎打着补亏空的旗号勒借四千两白银,但他却迟迟不肯弥补亏空,想把亏空留给下一任,大清的官都这德性,老百姓都习以为常了。”
“看来老板娘知道的事情也满多的。”许维欣赏这个豪爽的老板娘。
“我是开酒店的,来店里喝酒的人杂,知道的事也就多了,这并没什么希奇的。”随后老板娘又一语双关地冲许维说道,
“我看客官这一来平阳,这平阳的天可就要放晴了。”
“呵呵,老板娘太会说笑了。这天本来就晴朗得很,哪来放晴之说。”许维付完酒钱立刻离店,去找那乡绅苏华要些证据。
“老板娘,你说这人会是个官?我怎么看不出来呀。”店伙计说。
老板娘重重砸了下店伙计的头,骂道,
“都被你这种人看穿了,他还怎么办案!凭我的经验绝对错不了,那黄老虎马上要倒台了。快点去干活,别愣在这里发呆。”
许维相信这苏华及其他的乡绅手中必有派捐田单,不然这黄老虎绝不可能就这么凭白无故地掠走乡绅四千两白银,只要收集到这些票据,那就是黄梅的死期,这才能在乾隆面前突出表现自己的才干,表明自己才是两广总督不二之选。
令许维感到好笑的是,那黄梅母亲刚过完寿宴,第二日一口痰上不来就挂掉了。喜事改白事,这黄梅也挺能干,立刻就地办起丧事,又收起钱财来,没有一丝的悲哀之像。
在平阳三日,许维花了些银两买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派捐田单、印票、催帖、借票等物件,兴高采烈地返回杭州,并静观事态的变化。
也就在四月十二日,乾隆接到了窦光鼐的折子御览之后嘉其公正,并答复已有旨谕发出。
旨谕有二:
一是同一天通过军机处发出的‘廷寄‘,该密谕命已调任两广总督的原任闽浙总督富勒浑和已令来京候旨的福崧‘明白回奏‘!窦光鼐说嘉兴、海盐、平阳三县亏缺之数都超过十万,为什么福崧称四十七年弥补后现在通省仅亏三十三万两?
这件廷寄乾隆帝特命驿站以‘日行六百里‘加急传递,并令富、福两人接旨后‘据实迅速由驿覆奏‘。
除廷寄谕旨外再就是通过内阁发布的‘明发‘。
该谕旨首次向全国臣民公开查办浙江亏空的原委,肯定窦光鼐所言‘皆属公正‘,批评钦差大臣尚书曹文埴、侍郎姜晟和新任浙江巡抚伊龄阿仅就福崧开报数目据以人奏,不免有回护瞻徇、就案完事之意。
谕旨指示曹文埴等以嘉兴、海盐、平阳三县为突破口,彻底查清浙江全省各州县何处亏缺若干,何处弥补若干,何处竟未弥补,何处不但不能弥补且有增亏之处。
与廷寄一样,这件明发也命以日行六百里速行传谕。随后又有旨命窦光鼐会同钦差大臣曹文埴等秉公核实彻底查办。这项任命极端重要,窦光鼐有的已经不仅仅是以学政身份密奏参劾的言事之权,而且有了直接前往全省州县调取案卷、盘点仓库、指挥牧令胥役、亲自查办亏空的切切实实的权力。
现在的状况已不是窦光鼐要查亏空案这么简单,已经彻底转变为窦光鼐与整个浙江官场斗法,而打响反击第一枪的则是钦差大臣尚书曹文埴、侍郎姜晟和新任浙江巡抚伊龄阿。
四月十九日钦差大臣即将覆奏的折子办妥拜发,其中说今查嘉兴县共亏缺银三万九千七百余两,海盐县亏缺四万四千五百两,平阳县据前往盘查的户部司员王庆长禀称,该县库帑、仓储加在一起总额不及六万,现实存银二万二千四百余两、谷三千余石。
结论是‘以上三县现经清查,均无亏短数逾十万之事‘。事实最雄辩,乾隆看到平阳一县仓库满额实储亦不过六万两时也笑了,窦光鼐所参‘数逾十万‘竞从何说起呢?显系夸大之词。虽说如此,仍然在曹文埴等人的奏折上批谕:‘继有旨令窦光鼐同办此事,尔等公同详查核奏,既可以服其心,亦可以解朕疑。‘
乾隆对曹文埴等人不能释疑,但不提窦光鼐所言‘皆属公正‘了,他的态度似乎开始发生了微妙变化。
钦差大臣曹文埴、姜晟及新任浙江巡抚伊龄阿联衔的第二件折子很快又递到乾隆御案之上,仍然用事实说话:经派出司员王庆长、清安泰等详加访查,浙江全省十一府所属七十余州县总计应存库银、谷价除已解省库各项外,今实在亏缺银二十七万二千一百余两,与原任巡抚福崧册报弥补未完银三十三万二千余两有减无增,‘尚不至有全无弥补及亏缺转增之处‘--这句话显然是针对窦光鼐说的。
乾隆就此批谕:‘与窦光鼐和衷详查,谅汝等不至大错也。‘
对钦差大臣曹文埴等浮光掠影式的所谓‘详加访查‘,乾隆凭着他对吏治情弊的了解,仍然疑虑难消;特别是对他们的固执己见以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窦光鼐的厌恶,乾隆更是担忧。
也就在此时,许维又收到了窦光鼐的最新一个折子,他才看了一遍,这眉头便深锁不开,手指一直在案桌边有节奏地敲打着。
“子安,你看看这封奏折。”许维把窦光鼐的折子递给了刘翼。
刘翼看完后大为震惊地说道,
“大人,这窦元调是不是疯了啊,他这折子怎能如此写呢?这岂不是把整个浙江官场都一网打尽,今后谁还会为他说话?”
“窦元调确实是个疯子啊,都快自比海瑞了。海瑞怎么死的,是被整个明朝官僚集团逼死的,他窦元调估计不久也会步其后尘。”
“确如大人说讲,他窦元调折中讲述:经实地访闻,仙居县亏空近万,后任刘县令不敢接收;黄岩县亏缺仓谷五万九千余但,前任许县令交代空仓,谷价全无;乐清县前任病故,亏缺二万,后任侯知县不敢接收交代;桐庐县亏缺二万二百十七两,交与后任杨知县;青田县亏缺二万,后任邱知县未能弥补;最奇的是永嘉县,按试温州时昼夜听得量稻入库的喧嚣之声,原来是当地绅衿借稻谷给前任席县令以备上司的清查;更严重的是浙省南端濒临大海的温州府属平阳县,县令黄梅在任八年,挥金如土,借亏空之名,勒派绅民,却不肯弥补亏缺,现因丧母离任,接任知县李大鼎因仓库未经盘查,不敢接收交代--以上情况多得自后任县官和暂时代理县事尚未接收仓库者。
我大清官场潜规矩便是只能就案论案,就查办亏空而论亏空,但老窦他胆子实在是大得无边了,居然敢在折子中毫无算计地横扫了一大片:
什么仙居知县徐延翰监毙临海县生员马真,大干法纪;什么平阳知县黄梅母死演戏,殊非人类;什么藩司盛住上年进京,携带银两动以万计,上司不检点,下属州县亏缺何能弥补,外问啧有烦言;什么原任闽浙总督富勒浑前往新任两广总督时,一路上下供应浩繁华侈,门下家奴索要门包成百上千,等等,与亏空有点关系的,与亏空根本搭不上边的,统统裹在了一起一通猛打。
这岂非是没有盯准他的主攻目标--亏空,集中火力,穷追猛打,而犯了一个战线过长、四面树敌的致命错误!”
“子安说得甚有道理,但现在我们最要做的便是怎么才能把我们的利益最大化。”
“学生认为,大人若是能助窦元调一臂之力,对己也有很大收益。”
“此话怎讲?”许维故意问刘翼道。
“窦元调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到了最后也只能与大人您靠在一块。想不绑在一起都不行,吃独食名扬天下绝无可能了。”
“依照皇上的意思,估计可能会另派大臣前来督办此案。”
“应该会是阿桂中堂吧。”刘翼推测说道。
“不错,就是他。反正我在平阳县也拿到足够的证据,至于其他的我就弃之不顾,专攻其一点,直达要害。待到窦元调与阿桂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再抛出来。这两江便铁定要握在我手中,和想再插上一脚都不可能。”许维恶狠狠地说。
“大人大才!”刘翼由衷夸赞道。
直到此刻,平阳县亏空案才逐渐被许维在暗中给搅大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