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乾隆对此案的关注,每隔三日便有廷谕发来询问案件进展程度,彰宝虽然与高恒有点私交,也不敢太袒护于他,所以审案时尚算公道。
高恒自知若招了供,就连神仙也难救自己,于是死也不肯承认贪没这一千余万两,只一个劲地说这是前任盐政吉庆在任上时做的手脚,自己根本是毫不知情,稀里糊涂地便把前任的帐给接了下来。这钱放在盐呜衙门司库内已有多年,自己也只是在急用钱时到司库内挪用了点钱来买点字画古董之类的东西,并无其他私吞之意。
在乾隆寄来廷谕要高恒具实回答是否有寄商生息之举时,高恒更是否认有此行为。
6月初,彰宝奏称,
查出卢见曾令商人办买古玩,未给价银一万六千余两。又查出和前任监掣同知杨重英名下,“隐寄累累”,尚有余引无著银三百九十六万余两。
当乾隆一看才有四百万两银子未上缴至内务府时,不禁破口大骂起彰宝来,简直是妄负圣恩。彰宝接到内线消息后,大为紧张,第三日便与两淮盐运使尤拔世联名复奏乾隆,推翻了自己前面所奏报的有关盐引案的折子内容:
“年预行提引,商人交纳引息银两,共计一千九十余万两,均未归公,前任盐政高恒任内查出收受商人所缴银至十三万之多,普福任内收受纲银私行开销者又八万余两,其历次代购物件、借端开用者,尚未逐一查出。
盐商藉称办公名色,以提引应交官帑冒称乐输报效,滥邀褒奖。又将支用所余应输运库之项亦乾没不交,纲引应交官帑,各商未交余利六百数十余万两。”
清代皇家财政与国家财政是分开的。巨额的盐政收入往往划入皇室。因此自康熙年起,担任盐政、盐运使的人都是皇家的奴才,皇室也极其看重这部分收入。为此,很多的盐政、盐运使都因帐目不清而被抄家问斩。
果然这盐引一项,历任盐政、盐运使都大胆染指,乾隆气得直拍桌子。六月下密旨给军机大臣刘统勋:
“据彰宝等奏,查办两淮历年提引一案,历任盐政等均有营私侵蚀情弊,实出情理之外,已降旨将普福、高恒革职,运使卢见曾暂行解任,并传谕富尼汉传旨,将原任运使赵之壁革去职衔,派员解赴扬州,并案质传讯矣。该抚与卿定须将本案严查,确讯详悉,据实具奏,并将此传谕彰宝及尤拔世知之,此二人可随行扬州一同观审。”
不到一月的光景,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刘统勋不声不响亲自下了江南,到扬州复审两淮盐引案。
尾随刘统勋而来的还有一位大清的名人,纪昀纪晓岚,此老年纪也已不小,有四十余岁出头,一身肥肉,相当胖。深度近视,长相普通,扔进人堆里就会消失不见的那种。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在南书房行走
纪晓岚为何会出现在扬州?盖与前任盐运使卢见曾有关。
卢见曾乾隆时,已是一位很有影响的文坛耆老,每逢客来,卢见曾都设宴款待,馈赠丰厚,对家境贫寒的文人,他更是慷慨好义,解囊相助。
他在扬州任两淮盐运使时,曾在虹桥修楔,与文友们吟诗唱和,他作了四首七言律诗,要文友们依韵和诗,和诗的竟多达七千多人,编成一部三百多卷的诗集!这么宏大的举动,靠官俸能应酬得起吗?自然占用了一些公款。
起初卢见曾还惦记着归还,后来因盐引等项从来没人过问,积弊已久。在他之前,已历朱续、舒隆安、郭一裕、何、吴嗣爵等五任运使,大家都有侵渔公款的行为,一直安然无事。大河里的鱼儿,卢见曾也循例捞了几把。他七十多岁时,致仕归里,回到了山东德州老家。五年过去了,原意为不会有风险了,哪里想到今朝事发!
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文娶了纪晓岚爱妾郭彩符生的女儿纪韵华为妻,纪晓岚对亲家的底细自然知道一些。
身为纪晓岚弟子的赵文哲,乾隆三十三年官内阁中书,直军机处,密诏奏记都出其手,所以最先获悉彰宝第一次上的折子的内容知卢见曾可能要涉案,于是第一时间向恩师纪昀通风报信。
当得知朝廷可能要严查两淮盐引一案的消息时,纪昀再也坐不安稳了。一旦卢家出事,必然要株连到纪家。纪昀心里既着急,更害怕,袖手旁观绝对不行,于是便有了来扬州找尤拔世打探消息的一幕。
纪昀曾经有恩于尤拔世,可官场中却不流行报恩之说,流行的是落井下石。故尤拔世一听到门房说京师纪昀来访,立刻闭门谢客,推说重病在身。
滞留于扬州的纪昀,无法得知两淮盐引案的确切进度,内心甚是焦急。通过关系知晓了与两淮盐案关系密切的另一人,尤拔世的第一亲随许维。
六月二十三日晚,在许维下榻的宾山客栈来了名不速之客。
“这位便是京师闻名的纪昀纪晓岚纪大人吧,小的对您可是久仰多时了。”
“小哥客气了。老夫也就一文人罢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纪昀客套了一番。
纪昀的名声在民间极高,在百姓眼中就是智多星的化身,整个人充满了智慧。对于他的来访,许维有些激动,当然他并不知晓纪昀与卢见曾的关系。
纪昀虽不喜与许维打交道的,毕竟自己乃是堂堂朝廷从四品官员,居然要面对一个两淮盐政的家丁,没有官身且身份低贱的人低声下气,还要欠上人情,一肚子窝火。但又不能派自己的管家出面,那又显得不够重视许维。
纪昀的和善是看人而言的,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百姓都能得到他的亲眯。可为了亲家的前途,也只能抛掉面子亲自跟许维打交道。
许维是第一次见到在民间已传得神乎其神有铁齿铜牙之称的纪昀,对上这么一位风评甚佳的大臣,他可不敢怠慢。
纪晓岚面对许维自然不像对待其他普通官员般有许多官话可以说,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口才顿时施展不出,就算想谈,也没啥共同话题。于是在尴尬地对坐了近半盏茶功夫之后,纪晓岚终究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说话,并没拐弯抹角:
“呵,这位小哥,此次老夫不远万里从京师赶至扬州,实在是有一难事要求到小哥。”
“纪大人您有事需小的效劳,小的深感荣幸之至,还请示下。”许维似乎感觉出纪晓岚所求何事。
近日,因为两淮盐引一案,自家的老爷尤拔世被扬州的士绅官吏给缠得不成人样,每日里都有人托人上门询问案件进展程度,自己则因尤拔世的闭门而殃及池鱼,也被人情炸弹给轰得两眼花昏,这银钱倒是收得盆满钵盈。只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许维就收受贿赂近两千两。
不过许维还是知道这池塘水深,不敢泄露半分案情进展,有人询问便打起太极,推来推去,一点口风都不敢漏。实际内心中,对于两淮盐引案的侦缉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毕竟尤拔世对待自己那是相当的没话说,就如跟了数十年的亲随般信任自己。
能在此关头找上门来,又与自己没半分瓜葛之人,所为何事已跃然纸上。
“虽然有些唐突,不过老夫也是焦急之下方寸大乱,不得已只能厚着脸皮恳求小哥你了。”
“莫不是为了两淮盐引案?”
“是啊。老夫的一个姻亲可能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纪某深夜造访便是来求个心安。”
“贵姻亲是?”
“老夫二女韵华,嫁给了前任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文,这在当年也算是个轰动一时的名门联姻。”
“原来是卢见曾卢大人啊!他可是大名人!您两家联姻确实是让天下无数豪门羡慕得紧!新人可谓男才女貌,珠联璧合。”许维总算明白纪昀内心焦虑为何而来了。
卢见曾乃是乾隆朝一代文坛耆老,刻有《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等著,名动天下,丝毫也不比这位纪大才子差上多少。
纪昀尴尬地说道,
“小哥你就别在这里损我那位姻亲了。你也知道,在他之前的二位盐运使普福、赵之壁都有侵渔公款的行为,一直安然无事。既然都是大河里的鱼儿,再加上我那姻亲公刻印文章及交朋识友的花费相当的大,便循例也捞了几把。”
许维摆摆手,示意知道具体情形,打断说道,
“其实在官场之中捞上一点,以公肥私这也是公开的事,只不过是贪多贪少而已。以如此少的官俸确实不足抵官场应酬。但话说回来了,这要被抓住,只能自认运气不好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如小哥这般想法。不过实在抵不过我那婆娘的唆,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只能是厚着脸皮来求求小哥你了,看看有没什么可用的消息。”
卢见曾涉案是许维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至于要不要帮一下纪大才子?考虑再三后,终究决定透露些消息给纪昀,毕竟纪昀是自己除了尤拔世外认识的第一个朝廷大官,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一旦自己步入官场也有个强援。
“纪大人,不是我危言耸听,您这位姻亲大祸即将临头了。”
纪昀关切问道,
“此话怎讲?”虽然已经预测到卢见曾可能凶多吉少,但还是想听听具体的情形也好做出正确的决断。
“就在前日,彰宝又上了第二道折子给皇上,那折子内容我也偷看过,全是写你那位姻亲卢见曾及高恒、普福串通一气贪没公款挪为己用的话语。我估计老佛爷看了之后,必会派下重臣复审此案,完毕后必会前往抄家,这里还是奉劝纪大人速作打算,免得被抄出大量钱财罪加一等并殃及大人身上。”
“此话当真?”
“确实不假。卢见曾,还有普福、高恒,这三人是一条绳上的麻蚱谁也跑不掉。就算是贵为皇亲国戚的高恒,都免不了要挨上当头一刀。目前大人要转移家产就要趁现在,一个字‘快’,我预计复审的大臣应该已经到达扬州,此案终审可能就在一两天之间。结案奏折也就是一周之内会传到老佛爷御案前,您可绝对不能慢过了皇上。”
说到这,纪昀不由对许维刮目相看,相当年轻的一个人,居然条理分明,思路清晰,许多为官多年的官员都没像他这么能干。是个人才啊!纪昀把许维这个人记在心里。
“那我马上前往卢府告知详情,让他们作一下准备。”毕竟卢、纪两家的关系明摆着的,一旦卢家出事,纪家也跑不掉,必然要株连进去。
“不可不可,现在卢家已被官府盯上,你这么通风报信,马上就会殃及你我二人。”
“那小哥言下之意是?”纪昀问计于许维。
许维附耳在纪昀的耳边说了几句,纪昀面呈喜色,向他道谢,
“多谢小哥指点,这些许薄礼还请收下,告辞。”纪昀留下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后急匆匆离去。
二日之后,纪府一名心腹急驰往卢府,所携带的只有一只匣子,匣子中装了些许的茶叶,外面用面糊和盐封牢匣子,匣子的内外不著一字。
卢见曾之子卢雅雨接到信封之后,先是惊愕不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几案上,看了又看,揣测良久,终于明白其中的用意:“盐案亏空查(茶)封!”
因为纪昀在此时不便向亲家明说,於是就采用了谐音的办法,一“茶”一“盐”,暗示皇帝正在“查盐”。
于是,卢雅雨急忙补齐借用的公款,并将剩余的资财,安顿到别处去。还让人分别通知高恒及普福家人,速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