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中旬开始,东南的降雨不断,给运河施工带来不小的麻烦。雨水淤积,刚挖出来的航道满是泥水,混着沙石杂物,根本没法施工。
叶生一时没了主意,总不能用一瓢一瓢舀水吧,要是有水泵就好了,可是现在上哪弄去?
叶生只好求助脑海中无所不知的书籍,前世的书籍果然没让他失望,找到了水车的图纸立刻下令制作一百架水车,水车不算新鲜,最早在东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又叫龙车,最长可到两丈,人在岸边踩动拐木,带动龙骨板转动,把河水带上来,最多可以三架水车接力,把灌溉水提高到三丈高度。
叶生之还对水车进行了改进,放弃人力使用畜力,并且加装了铁质的转轴。工人挥动鞭子,老黄牛乖乖带着木制齿轮转动,龙骨板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满是泥浆的水流从河里抽出,按照挖掘好得水渠,流向了沿岸百姓的农田。
一百架水车一起发动,很快淤积的雨水被清理干净,工人们欢呼着继续挖掘,大家干劲十足,二百里的盐铁塘,如今已经修通了一百八十里,只要再加把劲,端午之前就能修通。
“公子果然心思机巧,没想到连水车都懂!”宁儿笑嘻嘻赞美道,宁儿感觉公子和印象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有着迥然不同,文武精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三教九流,没有不会的。
这时下人禀报范相公来了,两人赶紧起来让座。范仲淹看着运转不休的水车说道又是你小子设计的,叶生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范老先生在江边落座叶生赶紧沏了壶茶端过来,老先生喝了口水问道:“运河票号筹建的怎么样?”“很好,都是那些商人在弄,我也不太清楚。”叶生随口说道。范仲淹呵呵一笑:“小子,你还和我耍心眼?运河票号才是你最大的目的吧!”
“哪有!”叶生虽然嘴上否认,可是一丝迟楞却出卖了他。
被人家戳穿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叶生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在地上不停走动,泥水湿透了千层底,扪心自问,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利益动物吗?
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只有利益!如果利益需要,他是不是也可以坐看这些百姓饿死冻死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和那些无耻的政客又有什么区别?
叶生只觉得自信在快速流逝,迷茫、痛苦不停袭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停喘息着。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范仲淹眯缝着眼睛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想走的更远,这是必须学会的,
不!”叶生盯着工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福至心灵,终于勘破了误区。眼睛紧紧盯着范仲淹,一字一顿说道:“先生,你错了!”
“哦?哪里错了?”范仲淹饶有兴趣问道。
叶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负手说道:“其实我从看到难民惨状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些百姓过上好日子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运河票号,相反运河票号只是我的手段,保护这些难民的手段。”
范仲淹不敢相信耳朵,笑道:“你没有自欺欺人吧?”
“当然没有。”叶生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假设没有运河票号,没有我的筹算,百姓们修好运河之后,又会如何?”
范仲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多半会回家吧,能拿回原本的田地最好,拿不回来就去做佃户。比起其他地方的受灾百姓,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先生高见,可是我觉得这样根本不够,远远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好大的野心,范仲淹哂笑道:“臭小子,你的运河票号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没错,我会拿出十分之一的股份留给工人代表,还会保留一支两千人的专属施工队,建造码头,货仓,修造店铺酒店等等。那些最好的铺面会被豪商拿走,但是普通的小铺面,小摊位,都会留给他们,就可以做小生意赚钱。另外商人们还会建立作坊,我可以让商人优先录用参与修河的百姓,如此一来,他们就有了稳定的收入……”
叶生不停说着他的设想,范仲淹刚开始还能跟得上,后来干脆就死机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小子是妖孽!天大的妖孽!
到了最后,叶生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从容不迫道:“诚然,我让商人和士绅拿走了最肥的一块肉,但老百姓还剩下了汤汤水水。若是我不这样做,先生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老百姓就是一盘散沙,等着被官府之流吃干抹净呗!”范仲淹沉默半晌,用力拍着叶生肩头,感叹地说道:“你小子悟了,也教会了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者总想着是成仁,却不想着成功!天下皆浊我独清,和天下皆清我独浊是一般不二,于国无用!我范仲淹该出山了!”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明朝阳明公挨了四十廷杖,贬官偏远的贵州,在龙场担任驿丞,身处各族杂居之地,人生的最低谷,产生了玄而又玄的龙场悟道,从此之后,心学大成,风靡天下,阳明公无量功德加身,立地成圣,再无对手。
留下无上箴言,供后世顶礼膜拜。
叶生自然领悟的东西当然没法和阳明公相提并论,实际上说穿了,叶生悟通的不过是一种低级的智慧,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钱大家赚。
君子小人之争,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可是圣人没有告诉世人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宋明以来,犬儒横行,何为犬儒,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就是道貌岸然的儒,侵犯到了他的利益,就是龇牙咧嘴的恶犬!
说白了,在每个人心中,自己的利益就是大义!
君子和小人都会看重自己的利益,他们的的差别就在于君子会思考别人的利益,而小人只会盯着自己的好处。
作为一个手握权柄的人要做的就是在合理分配利益,照顾到每一个方面,无论君子还是小人。你不能指望着有被割了肉还欣然赞同的君子,张居正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的变法注定失败。更不能纵容小人去无休止窃取别人的利益,同样的,王安石没有领悟,他的变法也失败了。
为政者不该被君子和小人的道德约束,而应该做一个超然的分配者,维持着社会各层次的最大公平!
义和利,就是左右两只手,无论用哪一只,都是自己的手,拘泥用左还是用右,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纯粹活得不幸福。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老子说:“一者,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叶生如今就抓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一”。
通了,的确通了!
瞬间有种飘然欲仙,羽化乘风,天下万物尽在心中的感觉。古往今来的大政治家或许都悟通了这一点,才能从容驾驭复杂如麻的万事万类。叶生也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当然不是说他立刻就成了政治家,只是他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事物。所谓登高望远,高屋建瓴。
叶生此刻格外的畅快。竟忍不住大声长嚎,把胸中郁积的浊气排空,整个人升华了一般!
正在辛苦劳动的工人猛一回头,见是叶生在欣喜地狂叫,大家虽然不明所以,可还是替他高兴,更有人也吆喝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弄得运河两岸都沸腾起来。
叶生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脸色通红,不好意思低下头,范仲淹笑吟吟说道:“小子,你想明白了?”
叶生一愣,随即也问道:“先生也想明白了?”
“是啊,还要多亏你的提醒,枉我聪明自诩,竟然不如晚生后辈,真是惭愧啊!”范仲淹之感叹说道:“再过二十年,天下英杰再也没人是你的对手了!”
还要二十年啊,是不是太逊了?
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腼腆笑道:“先生学究天人,晚生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
“呵呵,不用灌**汤了,我终究是靠着你的点播才想通的,论起境界,还差着一筹啊。”
叶生眨眨眼睛,笑道:“那先生是准备去陕西了吗?”
“为什么不?凭着我现在的道行,应付韩琦足够了!”范仲淹之笑着抓起叶生的胳膊,说道:“走吧,和我看一下你的医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