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死了。
谭小玉又一次告诉自己。
这些天来,她已如这般告诉自己无数次。
刘毅是被谭见贤杀死的。
爹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湖上这么多人,巨鲸帮的仇家那么多,爹爹为何别人不杀,只杀刘毅?
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父亲保护女儿,有时确实会用一些过激的方式。
这么说来,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他也许就不会死。
他的女人,那个叫柳青衣的女人,现在一定很伤心吧?
我呢?我又是不是很伤心?我又为什么要伤心?
都是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有没有错?
没有的。应该是没有的。
那他为什么死了?
也许错的是他。他不该和爹爹为敌的。
但是他没有想杀爹爹,爹爹却把他给杀了。
为什么人们要杀来杀去的呢?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的头上!
刘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眼前的这个,应该是刘毅的鬼魂吧?
原来奶妈讲的故事都是真的。
那真的真的是太好了。
不知道已经成为了鬼魂的刘毅还能不能说话?
如果我去找他聊几句天,他会不会回应我呢?
也许他就算能说话,也不会回应我的。
因为是我把他害死的。虽然是爹爹动的手,却是我把他害死的。
他还年轻,他有女人,还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可是他就这样死了。
他的心里一定很怪我。
否则他为什么不说话?
难道他真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因为留恋凡间,才会到这里来看一看?
不,不。不是这样的。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更没什么让他留恋。他来这里一定是为了报仇。
“你杀了我吧!”
谭小玉大声叫道。
这样我就能跟你在一起了。最好咱们别过奈何桥。投胎什么的都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能跟你在一起。
这句话把刘毅吓住了。
他刚想跟谭小玉打招呼,冷不丁就听她喊了这么一句。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这小妞不知道我没死?
难道谭见贤没把实情告诉她?
这个老王八蛋!
“小玉,你说什么呢?我可是活得好端端的啊。”
他能说话。
但他不承认自己死了。
他不肯接受这样的现实。
也是。对于鬼魂来说,接受现实也没意义吧?
“没关系。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活了。”
谭小玉这样说着,就看见鬼魂刘毅从一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上爬下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旁。
刘毅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包,放在鼻端嗅了嗅。
“哟,小笼包子,生活不错啊你。”
咦?
这个感觉有点不太对啊。
谭小玉皱眉。
刘毅忽然伸出双手,在谭小玉脸上揩了揩。
悄无声息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她满脸。
刘毅的手拿开的时候,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喂,我刚给你擦干净的,怎么又哭?”
谭小玉哭得更厉害了。
“你没死?”
“当然没死。怎么,你盼我死啊?”
“我找谭见贤算账去!”
一向斯斯文文十足大家闺秀范的谭小玉带着哭腔吼了一声,冲进堂口。
刘毅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赶紧跟了过去。
守门帮众这回不敢拦他了。
高高在上如冰山一样的谭香主,看见这个男人就哭,这个男人的身份还用怀疑吗?
想来人家只是有赶车的爱好,却没想到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这爱好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此时的杭州分堂内部却正上演一出闹剧。
说是闹剧,一个处理不好,就有可能演变成内讧。
余杭明白。
他站在两帮人中间,嗓子都喊哑了,却是收效甚微。
只因他虽然叫喊着让大家冷静,对于大家提出来的问题,却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大家提出来的问题有:
“谭副帮主为什么要杀刘毅?”
“谭副帮主为什么要跟东瀛人合作?”
“谭副帮主这样做跟死掉的梁开泰有什么区别?”
等等。
这些问题余杭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他虽然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只可惜不能公之于众。
幸亏还有一些比较老成持重的帮众站在他这一边,否则这些兔崽子们早就冲进聚义厅质问谭见贤去了。
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的,发生了就意味着他的无能。
但他也渐渐有些压不住了。
“妈的,谭见贤今天必须出来给大家一个交待,否则我们今天就把这议事厅拆了!”
“郑勇,你敢直呼副帮主的名字?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东瀛人的走狗,没资格跟我说话!”
“兄弟们,干他!”
双方的怒气终于到达了顶点,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余杭!”
谭小玉来了。
双方偃旗息鼓。
因为他们搞不清楚,谭小玉究竟是哪一边的?
刘毅死了,她伤心得跟守了活寡似的,可她又是谭见贤的女儿。
父亲跟情人,究竟是哪个重要?
反谭见贤派大多认为情人重要,保谭见贤派大多认为父亲重要。
于是两派内部又各分成了两派。
场面竟然一下子稳定住了。
余杭松了口气,没想到谭小玉才是他的救星。
但他马上就不这么觉得了。
“谭见贤呢?”
所有人都听到谭小玉直呼她爹的名字。
这在以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反谭见贤派胜利了!
反谭见贤派精神大振,摩拳擦掌。
余杭板起脸来。
“谭香主,你怎么能直呼谭副帮主的名字呢?这些帮众不懂……”
“谭见贤呢!”
杀气。
谭小玉的眼睛里竟然迸发出了杀气。
余杭吓得一哆嗦。
“在……议事厅。”
议事厅就在旁边,谭小玉二话不说就进去了。
余杭没敢拦。
但是有人跟在谭小玉后面也想进去,这他就不能忍了。
“哎,你谁啊,你……”
刘毅咧嘴一笑。
众人瞬间安静。
他们大部分人都跟刘毅有交情,很多交情还很好,否则也不会因为谭见贤杀了他,就要向谭见贤讨公道。
众人只安静了一瞬,然后就炸了窝。
聚义厅。
谭见贤翻看着手里的账本,心里却在盘算别的事情。
刘毅的计划进行到哪了?
他是否已经取得了东瀛人的信任,东瀛人是否很快就要出兵了?
但愿他能够快点,自己这里实在有些顶不住了。
谁能想到刘毅一个海沙帮的外人,在杭州分堂能有这样的人缘?
说到人缘,谭见贤忍不住苦笑。
那小子真正好的是女人缘才对。
自己的女儿可真是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自从谭见贤把刘毅的死讯告诉谭小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他就知道了。
而这些天谭小玉的表现更证实了这一点。
脚步声打断了谭见贤的思绪。
谭小玉走进大厅。
谭小玉今天的脸色很奇怪。好像高兴里带着生气,生气里又带着喜悦似的。
谭见贤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这种表情一定是不存在的。
“女儿啊,我让你去‘南贤居’给为父买小笼包子,顺便散一散心,你回来得倒还蛮快的嘛。怎么样,包子买回来了吗?哦,看你两手空空,是没买到?没关系,那家的生意就是太好,经常早早地就卖完了……”
谭小玉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想吃我给你买的小笼包子?
做梦!这辈子不可能!
下辈子也不可能!
“我看到刘毅了。”
谭见贤一下子懵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谁来给我解释解释?
谭见贤当然不会以为计划已经完成了。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刘毅忍不住自己的欲望,和谭小玉幽会了。
这个小王八羔子!
这件事当然是刘毅主动的,我的乖女儿才不会那么做。
但她这平静中带着质问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哼!他让你在哪和他见面的?”
最好不要是客栈,也不要是酒楼。否则我就算不顾这次的计划,也非把刘毅灭了不可。
谭小玉当然不知道谭见贤是怎么想的。
幸亏她不知道。
“分堂门口。他现在就在外面。”
“什么!”
刘毅来分堂了?
这个人的色胆简直就是要包天呐!
那计划要怎么办?
谭见贤坐不住了。
他就想起身。
“爹爹!”
谭见贤僵住。
“你为什么要骗我?”
谭见贤叹气。
“我不是想骗你,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回头再跟你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爱那小子爱到什么程度。你太让我失望了。
谭见贤口是心非地撂下句话就想离开,刘毅却已摆脱众人走了进来。
“谭副帮主,几天不见,气色不错啊。”
谭见贤的脸色黑如锅底。
“你小子怎么回事!”
“事情结束了啊,我就来串串门,顺便看看小玉。”
顺便看看?
你丫是专程前来的吧!
谭见贤对刘毅的口是心非大感不齿。
“事情结束了?怎么结束的?怎么会结束的!”
“我抓到宫本晴信了。就这么简单。”
谭见贤怔住。
他以为这次的计划是局围棋,布局、中盘、收官,杀到最后谁剩的多谁赢。
刘毅却把这次计划玩成了象棋,谁拿掉对方老头谁赢。
他是怎么做到的?
谭见贤有心想问,谭小玉却不给他机会。
“宫本晴信是谁?”
刘毅张口欲答。
“我不管宫本晴信是谁。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刘毅反应很快。
“这你就要问你爹了。我可是特意交待过他,这件事不可以瞒着你的。”
两道带着凌厉杀气的目光扫向谭见贤。
谭见贤连掐死刘毅的心都有了。
这小子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净!
“你胡说!你没交待过我!你只让我谨慎行事。”
谨慎行事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没有参与这次计划的人,一律不许知道。
谭小玉看向刘毅。
“哼,别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我说过,你这个当爹的又怎么忍心瞒着自己的女儿,让她如此痛苦,日渐消瘦?你这个人根本就不配当爹!”
谭见贤血压飙升。
“我不配当爹你配当爹?啊?说到底我女儿伤心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女儿根本就不会这样!竟然还敢跑过来大放厥词,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捡来的脸皮!”
……
刘毅和谭见贤的这场吵架吵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杭州分堂都被惊动了,多亏余杭拼死拦着,才没有冲进聚义厅围观。
在这期间,谭小玉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一盏茶,而刘毅和谭见贤吵了半天,两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冒烟了。
“女儿,给为父倒杯茶。渴死我了。”
谭见贤的嗓子已经哑了。
刘毅很识趣地没说话。
“爹爹,女儿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
“你故意不把真相告诉女儿,其实是想看女儿的反应吧?”
“额……”
“爹爹真是煞费苦心。我真是有个好爹爹。”
谭见贤叹气。
“唉。其实为父也很后悔。但已经瞒着你了,告诉你你肯信么?”
“你刚开始就不应该瞒着我。”
“是,为父错了。为父向你道歉。”
谭见贤果断认错。
刘毅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谭小玉的气没撒完,谭见贤却已认错,她家教极好,不肯抓住不放,只好把矛头转到刘毅身上。
“至于你这个家伙……”
“哎哟,我听小家伙们说刘副帮主来了,还真来了啊!”
巨鲸帮军师风知草如山东及时雨宋江般杀到,抢过了谭小玉的话头。
在此刻刘毅的眼中,从未有过任何一个老头子比眼前的风知草更让他觉得感动。
“是啊,计划完成了,我来向你们通知一声。”
“宫本晴信死了?”
“我抓住了他。”
“厉害啊!果然是英雄出与少年,跟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不一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就这么聊上了。
谭小玉坐到刘毅旁边,似乎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又似乎想等他说完,自己再做些什么。
风知草问刘毅具体的情况。
谭见贤咳了两声。
“小玉,你先出去,我们要谈些事情。”
谭小玉没动。
刘毅趁机献媚。
“小玉是自己人,坐在这不妨的。谭副帮主你说呢?”
谭见贤气得咬牙。
谭小玉却是容色稍霁。
于是刘毅就把破庙一战的前后详细说了。
谭见贤提出问题。
“武宗的厉沧澜呢?”
“我把他放了。”
“放了?为什么?”
“第一,他是义阳王和淮阳公主的私生子,不好杀。第二,他活着比死了对咱们更有用。”
谭见贤和风知草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现在还是东海水师都统,你就不怕他继续和东瀛人联系?宫本晴信肯定有他的继承人。”
刘毅微微一笑。
“厉沧澜不敢做那个水师都统的。而他确实已经逃走了。”
两人不解。
“为什么?”
“我跟他说了些很有趣的事情。他相信了。”
两人不知道刘毅对厉沧澜说了什么事情,但都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他会不会回武宗?”
“八成的可能不会。”
“武宗会不会另派一个人来跟东瀛人联络?”
刘毅笑了。
“东瀛人这边,宫本家的家主被厉沧澜抓了。武宗这边,宗主的儿子莫名其妙失踪了。东瀛人会认为这次的事情是武宗设的一个局,而武宗身处朝堂,正可谓如履薄冰,事情出现这么大的变数,也不可能再进行。兵者国之大事,所有人都会极度小心。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两人终于明白过来。
信任是合作的基础。没有信任,合作就无从谈起。
尤其是在战争这种事关无数人生命的事上,对于信任的要求更高。
而刘毅抓了宫本晴信,洗脑了厉沧澜,彻底断绝了两方在信任的基础上进行合作的可能。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正所谓上兵伐谋,乃是最强的兵法。
谭见贤和风知草看刘毅的眼神都已变了。
他们现在才意识到,这个比他们都年轻了好几十岁的青年,已经远远地走到了他们的前面。
这不是说刘毅的武功,刘毅的武功并不比他们高。而是说干大事的谋略。
缜密的计划,应变的能力,统帅的霸气……怎么会像这样集中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而对于谭小玉来说,她关心的却并不是这些。
她不知道东瀛海军之患的解决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刘毅冒了很多的险。
早在谭见贤和风知草提问前,刘毅说到破庙前一战的经过时,她就开始后怕。
听他说要不是他的朋友大发神威,他就已经死在了那里。
刘毅用的是一种讲故事的语气,谭小玉却没一点听故事的心情。
真是的,这么凶险的事情,这人的语气怎么还那么轻松!
谭小玉后怕着、揪心着、怨念着。
刘毅的手从椅子的扶手下面伸过来,偷偷地握住了她的腕子。
阳光冲破乌云,刹那间所有的不满都消失了。
他知道我的心意。他知道我在担心他。
两人的手扣在了一起。
这边对于正事的讨论还在继续。
“那么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刘毅听见谭见贤这么问,攥着他女儿腕子的手没动,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身上。
“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