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病深深地叹息,也不知是在叹息焦俏,还是在叹息他自己?
焦俏劝他去救刘毅,只是想借刘毅之手杀死他而已。
他与刘毅已是朋友,死在朋友的手下,自然要比死在任何人手下都要悲哀的多。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还没有脱出悲哀的泥沼,就想将别人也拖进去。
但你要说她完全的十恶不赦,一点可怜可悲之处都没有?那倒也不尽然。
吴病活到现在,经历了这许多事,早已看得很开。
因此他竟真的挺剑迎向了刘毅,他明知这是焦俏所乐于看见的,明知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死,但他还是选择了这么做。
因为刘毅是他的朋友。即便他无法将其阻拦,也要尽自己最后的力量。
看到这一幕的焦俏反而怔住了,她本只是激将,绝没想到吴病会真的上当,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吴病仗剑在手,一步一步走向刘毅。他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但他绝不停顿,绝不反悔。
刘毅却早已六亲不认,吴病走过来,他便一掌拍了过去。
他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如画家行画那么自然而然,可是掌刚发出,就连空气似都为之凝结。
吴病身上好像压了一块大山,几乎令他动弹不得。这种压制只有在功力相差极大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即便以他的心志之坚,也不禁感到骇然。
但他依旧勉力挥动长剑,施展出自创的病剑术来,剑气如从瘟疫之源流中浸染过的死亡之丝,缠向刘毅的掌力。
他的剑气特殊,能令一切生命和真气萎靡,就跟得了病一样。然而和刘毅的掌力一碰,什么效果都没体现出来,就如风中轻烟般消散。
他这一剑却已尽了全力,势出难回,刘毅的掌力已如巍峨泰山压顶而至。
这一刻,吴病忽然扭过头,深深凝望着焦俏。
这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刻,这凝望也是死亡前的最后一眼。吴病没有说话,但他想说的一切都已包含在他的凝望之中。
“无论如何,我总是喜欢着你的。”
焦俏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要命地冲向刘毅,厉声喝道:“住手!不要杀他!”
可是已经晚了。她既无法阻止刘毅,刘毅也不会自己停下的。他魔心蛊毒发作,此时入魔已深,再无一丝理智留存了。
焦俏人在半路,看到吴病朝着自己微笑,不觉心痛如绞,万念俱灰,转头也往刘毅的掌力上撞去。
她竟然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吴病殉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深恨吴病,恨不得让他死的无比凄惨的吗?
难道她其实也深深的爱着吴病,只是一直被心中的恨意扼制,此时爱终于战胜了恨?
可惜当她终于肯表露自己的真心之时,竟是她和吴病共同的死期!
这难道就是两人的命运?真情的代价就是死亡?
成大方和花四娘大声悲呼,不忍见到即将发生的一幕,都闭上了眼睛。
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琴音。
琴音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音符:“叮……咚……”
可是大音希声,这仅仅的几个音符听在众人的耳中,竟远比乐府最高明的演奏还要动听,还要动人。
只因世间绝大多数的演奏都是打动人的耳朵,这几个音符却能打动人的灵魂!
就连刘毅似乎都被打动了,狰狞的表情微微一怔,掌力的威势便不如方才强盛。
成大方和花四娘急冲过来,和吴病、焦俏一起接下了这一掌。
四人被掌力推到墙上,砰的一声墙壁倒塌,四人直接摔出了房间。刘毅正要追击,琴声忽又再起。
此时琴声已不再是几个音符,而是有了旋律,似乎刚才那几个音符只是调音所发。
刘毅受到的影响明显更大,脸上的表情已不像刚才那样狰狞,却多了一丝迷惘的神色。
他还在向众人出手,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了他的精神,导致他的武功也像是被束缚了。
琴声由平缓转为急促,刘毅的出手也变得迅疾;琴声由急促转为平缓,刘毅的出手也变得缓慢。
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声音道:“快拦住他。”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过来的,绝非命令的语气,而像是妻子的叮咛似的。四人却已为琴音所慑,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朝刘毅攻了过去。
……
刘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波斯进贡的羊毛毯上。身前矮几上置满了瓜果糕点,似乎是怕他醒来觉得饿而准备。
刘毅的脑子迷糊了几秒钟,忽然想起了发生的事,立即跳起来冲出门去。
他走之后,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刘毅茫然呆立,忽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沙沙的灰土扬落之声,忙施展轻功奔了过去。
后院一角的大槐树旁,一座新坟已经立了起来。刘毅赶到的时候,吴病正在努力地往坟上添土,焦俏等人在旁边看着。
刘毅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坟墓,心神大乱,竟直接从半空摔了下来。
众人吃了一惊,想去扶他,又怕他凶性发作,只有吴病去将他扶了起来。
他这一扶立马就感觉到刘毅体内真气涣散,竟似走火入魔的征兆,不禁面色大变。
“刘兄,你振作些,可别想不……”
刘毅推开了他,又摔倒在地,就慢慢地爬到许冰坟前。
大槐树上靠着一块削好的木板,似乎是准备当墓碑的,一阵风吹过,木板倒下来砸在了刘毅头上。
刘毅竟然就这样晕了过去。他这样的高手会被风吹倒的木板砸中已是不可思议,会被砸晕简直超出大家的想象。
吴病探了探他的脉相,发现他虽然还活着,然而体内真气冲突激荡,就算不死一身功力也废了。
吴病早听说刘毅有不少女人,原以为他是个风流浪子,却没想到许冰之死会对他造成这么大的打击,不禁慨然长叹。
众人又把刘毅抬回了那间屋子。
刘毅于昏迷之中再度听见了琴声,只觉浑身舒泰,似乎就连心中的悲痛都受到了疏解。
此事大异寻常,他立即警觉,翻身坐起。
房间另一端的珍珠罗帐之中,有条淡淡的人影正在抚琴,虽然看不清形体,姿势之端庄曼丽已是天下少有。
刘毅坐起时,琴声便停了。抚琴女子道:“贵客感觉如何?”
刘毅道:“不好。”
抚琴女子殷切问道:“什么不好?”
刘毅道:“你们答应帮我救出许冰,可是许冰死了。所以我感觉不好。”
他此刻似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已为仇恨的怒火所占据。
抚琴女子默然半晌,才道:“只是因为这个?你可知你体内真气崩溃,性命只在顷刻之间?”
刘毅哼道:“这我当然知道,可是那又如何?无法保护所爱之人,这身武功、这条性命,要来有何用处?”
抚琴女子叹道:“许冰之死不是你的责任,是杀死她的人的责任,是武宗的责任。你难道不想复仇?你难道要让她白死?”
刘毅不说话。
抚琴女子道:“本教虽然无法帮你救回许冰,却可以帮你报仇,只看你有没有那个想法了。”
刘毅霍然抬头,目光如利箭般穿透罗帐,气势凌人地射向抚琴女子。
“你想利用我对付武宗?”
抚琴女子淡淡地道:“世间之事本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贵客难道会不懂?”
刘毅冷笑道:“我当然懂,只可惜我不相信你们,因为你们已经失信于我一次。”
抚琴女子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可听说过‘天魔解体大法’?”
刘毅皱眉道:“听说是天魔教的镇教神功,怎么了?”
抚琴女子诚恳道:“只要你肯接受我们对许冰之死的歉意,我们可以将这部神功传授给你,让你可以去为她报仇。”
刘毅哼道:“你也知道我体内真气崩溃,如何还能练成神功?”
抚琴女子轻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部神功端看悟性,只要能够参悟,便能达到随心所欲之境界,真气崩溃也可治理。”
刘毅低头沉吟不语。
抚琴女子道:“而且这门神功练成之后,一旦使出,可令功力倍数增长,天下无敌,也绝非虚言。”
刘毅道:“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找个自己人练,却要来找我?”
抚琴女子叹道:“只因这门神功叫做‘天魔解体’,虽然威力奇大,副作用也是奇大。本教前代教主武功平庸,全赖这门大法对抗强敌,只在三十四岁上就驾鹤西去。我这么说你懂了么?”
刘毅心里发冷,语气也发冷:“你是说,这门大法会折损阳寿?”
抚琴女子似是点了点头,接着道:“你用的越多,时间越长,你活的就越短。正因为这副作用如此之大,我们才会有可能把它传给你的。”
刘毅明白了。
抚琴女子轻声问道:“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刘毅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七天。
这七天之内,抚琴女子将天魔解体大法的心诀传给了他。他连日连夜地参悟,终于在第七天上听到了系统的提示声:
“恭喜宿主习得秘法《天魔解体大法》,威力等级a。”
天魔解体大法属于秘法,没有经验等级,只要参悟成功就能使用。
“《天魔解体大法》特效‘天魔’:激发魔性,使功力成倍增加。特效‘解体’:折损阳寿,程度决定于使用时长。”
这个描述与抚琴女子的一样,她并没有骗刘毅。
刘毅走出房间时,吴病正在院子里等他。
“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刘毅望着吴病,摇了摇头。
“你不用管,就待在这里,陪着焦俏吧。”
吴病也摇头道:“我和她不可能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命。现在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刘毅道:“我此去是为了给自己的女人报仇,你又是为何?”
吴病淡淡地道:“你若死了,我就给自己的朋友报仇。”
刘毅和吴病慢慢地走在街上。
刘毅已经摘下了脸上的易容面具,以他原本的面貌示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引蛇出洞,他相信自己的脸只要被人看到,他们就一定会主动的找过来。
然而他在东城兜了一个大圈子,武宗、六扇门乃至衙门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逮捕他,一路上平静的甚至有些诡异。
这时从街道尽头走过来一位老和尚,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老和尚的脸上皱纹层叠,身上一袭破烂袈裟,脚下竟是一双麻耳草鞋。两个小沙弥穿着的衣物却是崭新的。
街上人潮遇到老和尚竟然主动两分,让出一条道来,老和尚得以畅通无阻。
刘毅皱眉问吴病:“这和尚是谁?”
吴病咳嗽方止,脸色凝重,道:“是护国寺的惠法大师,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想必是冲你来的。”
惠法走到刘毅身前站定。
“刘施主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刘毅淡淡地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惠法微笑说道:“施主无须防备。我已联络武宗等,让他们延缓对你的追捕,毕竟此事大有蹊跷……”
刘毅忽然道:“有什么蹊跷?惠琼就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我?”
惠法微微色变,道:“施主切莫说气话。此事真相有待查明,在此之前,贫僧希望施主能随我往护国寺一叙。”
刘毅冷笑道:“护国寺与武宗勾结,当我不知么?你想把我带走,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惠法长长叹息,道:“施主执迷不悟,贫僧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之手段了。”
他身后的两个小沙弥一抱木鱼,一执佛珠,惠法取过木鱼,突然朝刘毅的头顶砸落!
他和刘毅本来隔着有两丈远,这一砸本来无论如何也砸不到刘毅,可是刹那之间,木鱼已经挨着了刘毅的头顶!
这木鱼涂着朱红木漆,却竟是上等的精钢打造,重量不下百斤!
惠法几乎已经想见刘毅脑袋爆开的场面,可是刘毅忽然就不见了。
惠法心知不妙,木鱼改横为直向身后横扫,就听当的一声大响,正撞在刘毅的刀锋上。
惠法只觉半个身子都被震麻,不由骇然,左手从木鱼里抽出木锤,往刘毅身上点去,赫然却是判官笔的路数。
他这一笔下去,就笼罩了刘毅上半身二十余处大穴,使其躲无可躲,避亦无可避。
然而刘毅没有躲,也没有避!
只见刀光一闪,判官笔就一分两段,再一闪,精钢打造的木鱼也被剖成了两半!
惠法吓得魂飞魄散,忙从小沙弥手里抢过佛珠,用力一挥,绳子崩断,上百枚做工精致的莲花佛珠化作漫天暗器,凌厉至极的朝刘毅飞射而去。
刘毅还刀入鞘,一掌击出,竟将所有佛珠反激回去,比来时更迅猛的打在了惠法身上。
刘毅这一掌是正宗的惊天掌力,惠法虽有护体神功,却也抵不住这一掌之威,竭力躲过了几颗,手脚都被打得骨断筋折。
他武功极高,生平罕逢敌手,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输给一个后辈,而且还输得这么惨,急火攻心竟晕了过去。
刘毅再不看他一眼,就朝着最初的方向走去。
两个小沙弥也被吓傻了,浑身发抖,刘毅走过来时,他们竟都忘了让开。
刘毅自然也没看他们,就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
但他刚刚走了过去,就发觉自己的一条腿已被人抱住了,就是受了伤的那条腿。
抱住他腿的人,正是那小沙弥中的一个!
刘毅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小沙弥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机关铁筒,将有着无数小孔的一端对准了刘毅。
刹那间,刘毅只觉自己的生命已离体而去。他当然没死,这只是一种直觉、一种预感,但却是对自身即将死亡的直觉和预感。
两个小沙弥脸上都露出了狞笑,他们已用这法子杀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无一例外,这次当然也不会。
只可惜他们忘了一个人:吴病。
小沙弥即将打开铁筒的机关时,吴病的剑气已先到了。剑气离小沙弥虽还有着一段距离,却已影响到了小沙弥的身体。
小沙弥扣动机关的动作因此慢了一瞬,只是这么一瞬,刘毅已经拔出他的刀来。
弯弯的刀光在两个小沙弥中间一闪而过,两个小沙弥的胳膊就全断了。
刘毅并没有杀他们。他皱着眉头,问道:“佛门之中,怎么竟也有这种手段?”
他是真的很好奇,就忍不住问了出来,然而两个小沙弥脸上的狞笑虽已变作了惨笑,却一点老实交代的意思都没有。
吴病道:“惠法是护国寺的,这两个小沙弥未必。”
刘毅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来自武宗?”
吴病道:“只是可能。”
这时那两个小沙弥忽然齐声骂了起来:“刘毅!你杀害护国寺的惠琼住持,虽能嚣张一时,必将不得好死!”
他的叫声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老百姓忙躲到一边,却有一些正派的武林人士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