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拔刀万次。

这短短的六个字中，包含了多少苦涩的汗水？

刘毅无法想象。他想象不出。

人类为了做成一件事情所需付出的汗水本就不是凭空就能想象出的。

但刘毅知道自己做不到。至少目前做不到。

他并非没有兴趣，或者没有毅力。他没有的是更基本也更关键的东西。

时间。

刘毅没有时间。

如果他孑然一身，别说像宫本晴信一样用五年的时光专门练刀，就是十年他也愿意，他也能坚持。

然而他不是。

他身负中兴海沙帮的重任，又有如花美眷需要保护。

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在江湖上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只有帮派的力量，才是最强的力量。

因此刘毅一定要经营海沙帮，而且一定要经营好。

这直接导致他没有时间完成每日拔刀万次的指标。

刘毅估算了一下，考虑到自身真气的总量和全力出刀的消耗，拔刀一万次需要四到五个时辰。

在这四到五个时辰中，他除了练刀就是打坐，干不了任何别的事。

一天一共十二个时辰，他还要吃饭，他还要睡觉，他还要处理帮务，有时还要亲上战场。

他的时间根本不够。

因此他虽明知减少指标是行不通的，还要问宫本晴信可不可以。

答案几乎是注定的，而他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心，暂时放下练刀的心思，先把海沙帮带上正轨再说。

宫本晴信果然说不可以。

于是刘毅死心了。

但宫本晴信接下来的话又给了他希望。真正的希望。

“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练刀。但是这个方法不是谁都能用的，我就不行。你肯定也是不行的了。”

“什么办法？”

“模拟真气运行。在不出手的情况下，假想出手。”

“这样效果好吗？”

“效果当然不如专门练刀的好。但，这个方法你一天甚至可以模拟两万次，就看你能一心二用到何种程度。”

刘毅心动了。

假想出手的方法能让他随时随地练刀，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

但这个方法弊端也是明显的。

所谓一心二用，就是同样的时间做更多的事。那对心神的消耗岂同等闲？

但想要有所成就，必须付出代价。刘毅只怕找不到方法，不怕付出代价。

他已下定决心。

宫本晴信道：“这个法子我年轻时也试过，但是放弃了。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有多么累人，简直就是对精神的折磨。你确定你要用这个办法？”

宫本晴信竟然提醒着刘毅。

刘毅对此极感诧异。

但他一想到宫本薰便释然了。

宫本晴信是为了他的女儿吧？

也许这个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堪。

刘毅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宫本晴信不再多说什么。

他相信刘毅明白自己的意思。

刘毅道：“控制真气的大小需要固定，真气运行的方式是否也需要固定？”

宫本晴信点头。

刘毅道：“那岂非又是一种招式？”

宫本晴信点头，道：“是这样的。但这只是刚开始。当你的境界越高，就可以随意出手，虽是全力，亦可变化。到时有招无招，就无所谓了。”

“那样的境界有没有人达到过？”

“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

刘毅心潮澎湃。

对于学武之人而言，更高的境界就像是种致命的诱惑。

江湖中人甚至不惜为此抢夺神兵、谋取秘籍，即便尸山血河，也在所不惜。

但不义杀人，必将为人所杀。践踏他人而取得的进步，也必将被人践踏而回到原点。

因此最合理的修炼方式就是探索自身。因为最合理，故可以长久存在。

对此唯一的限制就是人的寿元。人寿有时而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在此之前，人们究竟可以达到何等的境界？

刘毅不知道。

刘毅想知道。

他要把这条探索自身的道路走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为止。

到那时他必将得到答案。

月光从囚室高高的窗户上高高地照射进来，照射在刘毅的脸上。

他的心中一片空灵，空灵如皎洁的月光。

他明白宫本晴信已将自己的刀法奥义教给了他。无论是为了宫本薰，还是为了宫本晴信自己，总之是教给了他。

宫本晴信是东瀛人，是他的死敌，是本想杀他、却被他废了武功、现在还恨着他的人。

还是他的师父。

传道授业解惑即为师。

刘毅必须承认。

武术无国界。武术的境界更加没有界限。刘毅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

他一身武功，刀法受东瀛武学的影响尤大，从偷学宫本宁次的拔刀斩开始，就致力于将东瀛刀法的精髓融合进中土刀法的框架之中。

他成功了。他在系统的帮助下创下了刀光一闪，这门威力等级还只有d的刀法，已经多次绽放光彩。

而如今，他又从宫本晴信这里得到了通往更高境界的钥匙。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更高境界的大门。

但是眼下，他一定要向宫本晴信表达自己的谢意。

他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却没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必说。

宫本晴信将他扶起。

“我教你刀法，本是看在小薰的份上。但你既然懂得感恩，我有几个请求，你可以酌情考虑。”

“请说。”

“第一，我宫本家受幕府利用，被派来中土运营，实非本意。如今我这个家主失踪，幕府对本家的期望也会变小，但是不会消失。我希望你再遇到本家子弟的时候，不要过多杀戮，能放一马便放一马，如何？”

“我答应你。”

“其次，我教给你的东西是最顶级的刀法奥义，你不可以轻易传给别人。但你自己一定要勤修苦练，不能让我的心血白费。”

“我答应你。”

宫本晴信沉默片刻，忽然看向宫本薰，眼中竟然满是温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请求，就是请你照顾好小薰。我早年忙于练武，后来又入了幕府，整天跟在那帮野心家后面，研究怎么侵略中土，却疏于对小薰的照顾，真不配做她的父亲。但好在小薰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父亲，而是需要夫君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你。”

宫本薰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宫本晴信疏远她，怀疑她，放弃她，但他终究还是她的父亲。

一个懂得内疚、懂得关怀和托付的父亲。

宫本晴信向来对她不好，甚至强迫她远渡重洋，并禁止她归国。

她的心中对宫本晴信时有怨愤。

但此刻，这份怨愤忽然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原谅的泪水。

泪水是酸涩的。原谅的泪水就更加酸涩。但当它降临的时候，人们只觉得欣慰、开心，而不觉得痛苦。

宫本晴信忽然破涕为笑，用母亲大人教导的礼数，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礼。

与此同时，刘毅也道：“我会照顾小薰。”

宫本晴信点点头，看向窗外的月光。

月光很明亮，照向的却是黑暗。

这是月光的宿命，无法改变，无法回头。

人的宿命岂不正和这月光一样？

东瀛武林和中土江湖不同。

武朝对江湖的干预仅限于武宗，幕府对武林的掌控却是无所不至。

一切高手都要入幕府任职，为东瀛的扩张贡献力量，否则就会被无情抹杀。

宫本家族虽是东瀛第一的武道家族，又怎能和强大的幕府相抗衡？

因此当幕府要求宫本晴信将刚在东瀛武林中崭露头角的宫本薰带入幕府时，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派宫本薰来中土。

在中土，他有极其难得的自主权，可以成立神刀堂，保护宫本薰不受伤害。

但是在幕府，他也只是一个高手而已，不是最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

宫本薰会恨他，这他早就料到了。

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解释。即便现在，他也没有解释。

因为他亏欠女儿的实在太多了。就算能够解开这个心结，那其他的心结呢？

人的心结一个一个地解是很难全部解开的。

只有无比强大的外力，突如其来的外力，才能一口气把所有的心结摧毁。

刘毅就是这个外力。

宫本晴信借着教刘毅刀法的机会，向宫本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解开了她的心结。

这是策略。一切都在宫本晴信的计划之中。但计划的受益者却不是他自己。

是宫本薰。

宫本薰练成了无想之境界，刀法本可以再上一层楼，但是她有心结。

心结虽然并不是真的结，并不真的存在，但对精神的影响是极大的。

有心结的宫本薰，绝对无法达到真正的无想之境界。

高手相争，一念之差就是生死。

这是要人性命的事。

宫本薰虽然托庇于刘毅，但以她的武功，又怎么可能寂寂一生？

更何况宫本晴信始终相信，世上最可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宫本薰的武功只有高过刘毅，才不会受欺负。甚至当刘毅抛弃她，她也有机会复仇。

宫本晴信想得很长远。这是他作为一名父亲的思虑。一名合格的父亲。

他的考虑刘毅并不知道。刘毅只知道他的请求已经说完了。

刘毅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让你搬到地面上去住。虽然也是软禁，但环境应该比这里好得多。”

宫本晴信看了看四周，笑道：“你确定环境比这里还好？”

“这些装修只是徒有其表罢了。地牢中的阴气、湿气、秽气无孔不入，呆久了会出问题。”

宫本晴信明白刘毅的意思。

如果他功力尚在，自然百邪不侵，如今却已只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事实上他的身体正一日不如一日。

宫本晴信犹豫着。

他当然想答应刘毅搬出去，但他也想留着这份人情给宫本薰。

毕竟人情是消耗品，绝非能够一用再用的。

刘毅向宫本薰打了个眼色，正碰上她充满感激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宫本薰从来没有求刘毅照顾她的父亲。但她不提，刘毅又怎么会不懂？

血浓于水，这几乎是无法改变的。

宫本薰道：“父亲，您生活得好，女儿才能安心。”

宫本晴信飞快地瞥了眼宫本薰的肚子。

“哦，我倒把大事给忘了。那么刘毅，我便谢谢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当夜刘毅便给宫本晴信安排了一座小院，并派七人值守，除帮主之外，任何人想要进去都要他的命令。

第二天一早，刘毅便带海龙王等人去杭州。到得城门，谭见贤等人已经等候多时。

刘毅惊而下马，道：“谭副帮主，风军师，你们怎么在这？”

谭见贤笑道：“劳动海帮主来我分堂，怎能不出城迎接？海帮主，在下有礼了。”

海龙王哈哈大笑，道：“谭副帮主客气。贵帮出城相迎，足见诚意。看来我们的选择没有错。”

两帮干部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便一同进城。刘毅已从齐秀那里找回令牌，自然通行无碍。

众人进到城中，徐行前往巨鲸帮杭州分堂，走到半路，忽然被人迎面拦住。

是宫本晴直。

宫本晴直依旧是那副东瀛人的装束，而海沙帮和巨鲸帮的人对东瀛人都绝无好感。

一时间质问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但刘毅一开口，别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阁下为何拦路？”

“拦路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你们通过。仅此而已。”

“为何不让我们通过？”

宫本晴直微笑：“你不懂？”

刘毅懂。海沙帮和巨鲸帮的结盟是东瀛幕府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之一。作为幕府代理，宫本晴直当然会加以干扰。

“不懂的人是你。”

“哦？”

“你武功虽高，但想拦住我们这么多人，是否太过狂妄了些？”

“你们打算倚多为胜么？”

“这是最好最轻松的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比你的办法更好更轻松。”

“什么办法？”

“告诉我我的兄长在哪。”

刘毅皱眉：“你怎知宫本晴信在我这？”

“这几天我也做了很多工作。”

“我答应你。今天傍晚，来海沙帮总舵找我。”

“好。”

宫本晴直点点头，大步离去，转眼间人影不见。

众人都松了口气。

宫本晴直身上有一股很强大的气场。有这种气场的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众人谁都没有把握能胜过这样的高手。

刘毅三言两语就把他说走，显然是最完美的解决方式。

刘毅却在担心，宫本晴直见到宫本晴信之后，事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两帮结盟的具体事宜早就商定好了，见面也只是走个过场。江湖结盟没有繁琐的仪式，到了中午这盟就算结成了。

联盟的名字叫：东海盟。

海沙帮和巨鲸帮结成东海盟的消息震动了整个东境武林。当天下午，杭州铁剑门和飞鱼帮也宣布加入东海盟，成为东海盟的第一批盟友。

与此同时，各项工作不断展开，两帮人马摩拳擦掌，就等调整结束之后，开始扩张。

下午，海龙王和众堂主回总舵处理帮务，刘毅则去了海沙帮杭州分堂。

海沙帮杭州分堂已经开始了扩建，而且正在招人。邢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来的人还挺多。刘毅一瘸一拐地从分堂门口走进去，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

“不好意思。”

刘毅这么说着，就见那人转过身，见他似乎是个瘸子，脸色立马难看起来。

“死瘸子，来要饭的吗？滚出去？”

刘毅一怔，笑着摇了摇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那人大怒，伸手来揪刘毅的后领，指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内力竟已小有火候。

刘毅却好像压根就不知道，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那人的手即将抓住刘毅的后领，忽然啪的一声，软软垂了下去。

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传来，那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毅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被暗器打碎了的手骨，对刚从门里走出来的唐二抱怨：“有必要下那么重的手么？”

唐二哼道：“你有没有搞错？我给你出气，你还说我？”

刘毅道：“我这口气出不出无所谓，他要知道我的身份，绝不敢说那样的话。你却把我一个本来会是很得力的手下给打废了，我不能说你么？”

唐二瞪大眼睛，道：“他那么骂你，你还用他？”

刘毅反问：“为什么不用？管不住嘴而已。你能管住自己的嘴吗？”

唐二哑口无言，只能摇了摇头。

刘毅道：“那不就结了？老邢，找大夫给他看伤。还有用就留下，没用就走。本帮招人主要看的是能力，人品什么的可以慢慢改正。”

邢伍忙把那人带了下去。

刘毅问唐二：“我看你是刚起床吧？这么急急忙忙的要去哪？”

“刚才六合赌馆来人了，说发现了胡登徒的踪迹，我去找唐三一趟。你来不来？”

“废话。”

于是刘毅跟唐二去六合赌馆。

然而六合赌馆已经不在了。

连人带赌馆，统统消失了。

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也像遭逢末日般死寂。

刘毅和唐二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了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