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向西,所经之地,不是山川就是沼泽,实难逢人迹,这一天,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镇。
皇甫剑南不禁精神一振,道:“丁兄,这一路之上,幸亏有你带路,否则还真难找到这里。”
他笑了笑,道:“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你看如何?”
丁麟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皇甫剑南知他对吃极为讲究,于是便找了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二人还未坐定,店家已走了过来,笑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皇甫剑南道:“把你这里最好的菜全都拿出来就是。”
店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不一会,菜已上齐,竟摆了满满一桌。
皇甫剑南拿起筷子,见丁麟连动也未动,道:“你怎么不吃?”
丁麟摇头道:“我不想吃。”
皇甫剑南笑道:“很好吃的,不信你尝尝。”说着,已替他了几筷过去。
丁麟这才勉强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却再也不吃了。
皇甫剑南道:“白云寺离这里还有多远?”
丁麟道:“已经到了,就在这里的一座山上。”
皇甫剑南缓缓道:“我以为还要走很远,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丁麟道:“世上的事本就让人难以预料,就象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爱你的人你未必爱他。。。。。。”他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听不见了。
皇甫剑南叹了口气,道:“不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丁麟道:“那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皇甫剑南笑道:“其实在我心里,你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
丁麟喜动颜色,道:“真的?”
皇甫剑南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丁麟的脸不禁红了。
皇甫剑南看着他,道:“你怎么象个女孩子似的,动不动脸就红了。”
丁麟张口结舌:“我。。。。。。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此时,突听店外有人大声道:“悲慈大师来了。。。。。。”
突然间,店里的人竟有大半走了出去。
皇甫剑南道:“这个悲慈大师究竟是什么人,看来这里的人竟似都十分尊敬他。”
丁麟沉吟道:“看来一定是白云寺的高僧。”
这时正好一个老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搭讪着道:“两位公子一定是从外地来的吧?”
丁麟道:“正是。”
那老人道:“这就难怪两位不知了,以前,我们这个小镇并没有大夫,人们若是有什么病痛,都要到几十里外的城里去看,但自从悲慈大师来了之后,为村民看病,施医赠药,从来都没有收过钱。”
皇甫剑南道:“真有此事?”
那老人道:“两位若是不信,不防到前面的李家祠堂去看看,就知老朽所言非虚了。”
皇甫剑南和丁麟对望一眼,都忍不住动了好奇之心,站了起来,出了店门。他们并未走出多远,便看见李家祠堂前排满了一队前来求医的人。
二人走至近前,只见一白眉老僧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正在为一老人把脉,在他身后,垂首站着一位年幼僧人。
过了半晌,那白眉老僧把脉已毕,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了那年幼小僧,那小僧转身进了祠堂,不一会便提了两包药出来,交给了那老人。
那老人接过药,笑道:“多次劳烦大师,真是过意不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这是点小意思,还望大师收下。”
白眉老僧道:“施主无须如此,贫僧奉家师之命在此行医,只为积德行善,以恕罪孽,银子是绝对不能收的。”
那老人道:“这。。。。。。这。。。。。。”
白眉僧人沉吟道:“前些日那场大雨,将七里河的那座小桥给冲垮了,施主若是有心,不防以此银两,请人将桥修好,使过往行人岂不是免了长途跋涉之苦,对施主来说,也是功德一件。”
那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大师慈悲为怀,真乃得道高僧,小老儿这就去办。”
他方才起身,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大步走了过来,道:“这位可是白云寺的悲慈大师?”
白眉老僧道:“贫僧正是,不知施主有何见教?”
那少年道:“家父在三天前,不知因何,突然中风,卧床不起,恳请大师前往医治。”
悲慈大师道:“那就请施主稍待片刻,待贫僧将这些病人看完,就随你去。”
那少年道:“还是请大师现在就去吧。”
悲慈大师道:“可是,这些病人还等着贫僧医治呢。”
那少年冷冷道:“这些乡野村夫的贱命,岂可与家父相提并论。”
悲慈大师宣了声佛号,道:“施主,难道说令尊是人,他们就不是人了么?”
那少年大声道:“大师。。。。。。”
悲慈大师道:“施主不必多说,贫僧就算要去,也要等把这些人医完了再去。”
那少年冷笑道:“本少爷请你去,是看的起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悲慈大师却不再理他,已在为下一位病人把脉。
那少年冷哼一声,让了开去,一摆手,他的两个家奴已向悲慈大师扑了过去,双拳分击悲慈大师左右双肩。
悲慈大师好似全无所觉,连动也未动,等拳击到,只见他双肩微微一耸,那两个家奴已被他弹出三丈之外,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那少年面色微变,道:“臭和尚,你等着,我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说着,已带着他的两个家奴灰溜溜的去了。
一个中年大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道:“大师,此人乃是城中恶霸张员外的二公子,平日里作威作福贯了,大师犯不着和这种人过不去。”
悲慈大师道:“施主是怕他日后找贫僧的麻烦?”
那中年大汉苦笑了一下,显已默认。
悲慈大师道:“一个人只要坐的正,行得端,又岂怕别人找你的麻烦。”
他接着又道:“世上本没有什么富贵贫贱之分,如果说有,那也是一些无聊的人强行划分出来的,难道说富贵人家的命是命,穷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么?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是富是贵,是贫是贱,都只有一次,所以每个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那中年大汉恭身道:“大师说的极是,受教了。”
直到黄昏时分,悲慈大师将所有的病人看完,这才带着那年幼小僧走了。
皇甫剑南道:“走吧!”
二人走在路上,都不说话,好似突然之间都有了许多心事。
过来半晌,丁麟道:“这位悲慈大师的医术,看来的确高明的很。”
皇甫剑南缓缓道:“他的武功比他的医术,更加高明十倍。”
丁麟点头道:“白云寺在江湖中并无威名,没想到寺中竟有这等高手。”
皇甫剑南道:“你可知白云寺的主持方丈是谁?”
丁麟道:“普度大师。”
皇甫剑南道:“他的弟子已如此了得,师父更是可想而知。”
丁麟道:“看悲慈大师以济世救人为乐的胸怀,他的师父想来更是位得道的高僧,他怎么会收容霹雳神君这等恶徒呢?”
皇甫剑南道:“此中情由,我们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杀了雷烈。”
丁麟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皇甫剑南道:“我们晚上去,夜探白云寺。”
夜色如墨。
山上地势荒僻,只有一条可一人独行的小路通往山上,显然平日里少有人迹。
群山浓林掩映中,前方好似露出了一角飞檐。
只见一座颓废的庙宇矗立在一片危岩上,山风起处,这庙宇檐脊齐飞,仿佛真的要乘风而去,地形真是险恶已极。
白云寺。
夜色凄迷,但依稀还可以分辨出这三个金漆已剥落的大字。
虽然夜已很深,但佛殿上的长明灯却还是亮着的。
穿过佛殿,前面的一间云房中也亮着灯火。
房中两人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一人正是悲慈,另一人却比他更苍老,白眉长垂,神色慈祥。
只听悲慈大师道:“师父,弟子今日做了一事,不知是对是错,想请师父指点。”
白眉老僧正是白云寺的主持方丈普度大师。
普度大师道:“你说。”
悲慈大师道:“弟子今日在山下义诊,城中张员外的二公子前来求医,说他父亲在三天前突然中风,要弟子立刻前往医治,弟子因当时病人众多,所以并未答应,待事后弟子赶往张员外的家中,那张员外已然亡故。。。。。。”
普度大师道:“你是因为张员外之死,所以耿耿于怀,是不是?”
悲慈大师道:“是。”
普度大师道:“那张员外在城中素有恶名,为师也早有耳闻,佛语有云,除恶即是行善,就算当时你赶去救了他,那以后为他所害的人,更不知有多少,我佛虽以慈悲为怀,但也要看对什么人而言,佛法虽然无边,但度的也只是有缘之人。”
悲慈大师道:“多谢师父指点。”
他缓缓接道:“弟子昔日本为十恶不赦之人,自从六年前,蒙恩师点化,归依吾师座下,弟子深知过往所犯之错,俱是罪孽,虽六年来一心在山下义诊,风雨无阻,但总觉不能恕罪孽于万一。”
普度大师道:“行罪而能知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是为师,一生之中,何尝不是也曾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悲慈大师道:“多谢师父开解,弟子明白了。”
普度大师点了点头,脸上突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吹进来的时候,竟忽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似断似续。
悲慈大师脸色已经变了,霍然站了起来。
“断肠曲!”
普度大师道:“你要去那里?”
悲慈大师道:“师父,弟子要等的人恐怕已经来了。”
普度大师叹了口气,道:“悲慈,难道到现在你还没有大彻大悟?”
他不慌不忙,谈吐从容,单是这一份不卑不亢,无畏无惧的气度,就足以使人由衷敬服。
悲慈大师恭声道:“弟子知错。”
说着,又盘膝坐了下来,但却显得坐立不安。
过了盏茶时分,普度大师突然道:“你去吧!”
悲慈大师竟似十分激动,道:“多谢恩师。”
他缓缓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吹笛子的人。
他飞身掠入一座院子,院中冷冷清清,那里有什么人!
晚风更冷,冷的可以让人的血液凝结,那个吹笛的人呢?
飘飘渺渺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在屋子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到了院子,笛声却又到了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掠过墙头,前面是一片树林,林中一点灯火闪烁如鬼火。
等下一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的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在等他?
孤灯悬在一根树枝上,随风摇荡。
悲慈大师走了过去,一个白衣人背对着他,正在吹笛。
过了半晌,笛声突顿,皇甫剑南缓缓道:“有谁能想到,昔日威震江湖的‘霹雳神君’雷烈,居然出家做了和尚。”
悲慈大师叹了口气,道:“昔日的‘霹雳神君’雷烈已死,只有现在的悲慈。”
皇甫剑南霍然转身,道:“悲慈大师。”
他实在不敢相信,悲慈大师竟会是昔日的‘霹雳神君’雷烈。
悲慈大师道:“还未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皇甫剑南冷冷道:“难道现在你还未猜出我是谁?”
悲慈大师道:“贫僧已经猜到,只是未敢断定。”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衣袂破风之声骤响,普度大师双手合什,大步而来,低声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他声音虽轻,但每个字都余韵悠长,让人听了之后,不禁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悲慈大师恭声道:“师父。。。。。。”
普度大师“嗯”了一声,道:“他确是昔日的‘霹雳神君’雷烈,他自觉罪孽甚深,已归依吾佛,投在老衲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悲慈。”
皇甫剑南冷冷道:“一个人做下的罪孽,若是出家便可化解,那天下的和尚岂不是太多了。”
普度大师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可化解,放眼天下,有谁敢说自己一生从未做过一间错事!”
他接着又道:“其实做错事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知错能改,六年来,他一直为昔日所犯的罪孽深自忏悔,为了恕罪,他在山下义诊,六年来,从未有过一日间断。。。。。。”
皇甫剑南大声道:“在佛家看来,就算再十恶不赦的人,只要能改过自新,便可重新做人,但我不是佛门弟子,又岂能如你这般洒脱。”
他恨声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杀他,又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还有为‘英雄山庄’枉死的无数冤魂。”
普度大师道:“善哉!善哉!施主心中充满仇恨,因而少了仁爱之心,如此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皇甫剑南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大师还是莫要多费唇舌了。”
悲慈大师突然在普度大师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普度大师惊道:“悲慈,你这是做什么?”
悲慈大师恭声道:“多谢师父这些年来的教诲,弟子以后恐怕不能再侍奉你老人家了。”
普度大师变色道:“悲慈,你。。。。。。”
悲慈大师道:“弟子心意已决,师父就不必再劝弟子了。”
普度大师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悲慈大师盘膝坐地,双手合什,道:“施主若要报仇,便请动手吧!”
皇甫剑南轻叱一声,剑已出鞘。
悲慈大师面无表情,合上双眼,动也不动,竟似已闭目待死。
普度大师道:“你若下得了手,就一剑杀了他吧!”
皇甫剑南咬了咬牙,只见剑光颤动,剑已刺出。
普度大师转过头去,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过了半晌,并无剑刺入肉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只见皇甫剑南的剑,在悲慈大师胸前三寸处顿住。
皇甫剑南面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突然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悲慈大师睁开眼来,大声道:“慢着!”
皇甫剑南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悲慈大师道:“你为何不杀我?”
皇甫剑南淡淡道:“你的心已死,已不值得我出手杀你。”
悲慈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恩怨荣辱,俱化尘烟。”
说罢,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普度大师口诵佛号,合什恭身,目中竟流下泪来,凄然道:“悲慈,你终究还是比为师先走了一步,相交六年,难道你就是为了要等今日么?”
皇甫剑南听到“先走一步”,不禁吃了一惊,霍然转身,定睛看时,只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已僵直不动。
原来悲慈大师自断心脉,已然圆寂。
皇甫剑南突然转身,大呼着狂奔而去。
丁麟就在附近,一看见他,马上迎了过去。
皇甫剑南道:“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丁麟呆了呆,道:“当然是。”
皇甫剑南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丁麟道:“什么事?”
皇甫剑南道:“你帮我约魔教教主皇甫无病出来。”
丁麟变色道:“干什么?”
皇甫剑南道:“这你就不用多问了,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丁麟默然半晌,道:“好,我帮你。”
阳光灿烂。
皇甫剑南大步走在阳光下。
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象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的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就是江湖上千古不变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