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魂悸江北雪(上)]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
“还真慢啊,”一路在树枝上飞跃,嘴里叼着花朵的杜重霄注视北还的起义军,发出嗤笑,“这么一来,我们还是能赶在他们之前逮住郦道衡吧?也会在他们碍事之前解决植椿荫。”
“也许吧,不料郦道衡虽然伤重,脚程却很快。”仍未痊愈的风姨乘着飞鸟所驾的车,精神不太好地回应。
“明明我最快,却让句芒去追,当然麻烦,”重霄抱怨,“你又死不了,还要什么护卫,娇气。”
“闭嘴,换做其他天神,你早就该下地府了!”风姨瞪了他一眼,却并不追究。
事情如他们所料,由于岭表气候湿热,黄巢军从春至夏瘴疫死者数目众多,诸将“劝请北归,以图大利”。看到士气低落,“欲据南海之地,永为巢穴”的黄巢终于决意北还。他们在桂州编木筏,要沿湘江而下,进逼江陵,北向襄阳。
“他们沿江而下的话,速度会加快啊,”将花蜜吸尽,重霄换了一朵鲜花来吮吸,“潭州那边,汪震他们该准备好了吧……”
潭州(今长沙市)
魔力化为丹色尘屑飞舞而下,神军将领之一凤皇尤望月注视着屯守潭州的唐廷大军,希望自己能使生物安定的能力能让他们镇定下来。
唐廷得知黄巢将北上,遣宰相王铎为南面行营招讨都统,屯兵江陵,又任命李系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统兵十万屯驻潭州“以塞岭北之路,拒黄巢”。此时的农民军已经连下永州(今湖南零陵)和衡州(今湖南衡阳),大战迫在眉睫。
“将军,季重明传信,说植椿荫部有动静了。”身着金藻纹玄色深衣的西域少女态度不卑不亢,垂着暗蓝的眸谨肃报告道。
“是吗,那烦请你再去通知汪震等几位做好准备,今晚就诱敌出战吧,苔姬。”望月向她微笑。
“明白。”苔姬点头。
“苔姬,你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出战,将军请放心。”苔姬马上垂首行礼。
对她颔首后又俯视紧张畏惧之气难以平和的守军,望月轻叹一口气:“必须赢……”
苍烟四合,昏暮沉降。即将与起义军一战的潭州守军闭城不出,全城在寒暮中凄惶一片。
黑暗渐渐吞没远山和草野的轮廓,也吞噬了城堞高阁。在寒坡高树上,如枭的九头大鸟阴冷凝立,十八只深栗色的利眼冷望翻涌青江与暗黑城池
这是属于鬼车鸟的黑暗帝国!
这时,略显幼小的鬼车鸟跳到凝立大鸟身旁。“忧惧吗,葶影?”修身华羽的鬼车冷静问着,宽翅拢住幼年鬼车,声音沉稳轻柔,“无惧,城中有我大军,就算神灵亲征也未必能胜我。”
“岭南部众元气大伤,这边重明师兄和梨花师姐又失了联络,实在不妙啊!娘亲,莫要焦躁,我们可以等深雪姐姐和笙君……”
“重明……且不管他情况如何,柔妹和笙都在对付贺岩枋,难为他们分神来协助我与郦卿……天转寒凉,若是让笙病倒才真的不妙可以的话,还是自己解决问题,免得他们劳苦。”虽多忧虑,植椿荫依然眼神坚决,“我们一族能使万众魂悸,将与黑暗万世同在……”
仿佛讽刺,这时潭州城内外却忽然星星点点地燃起了黄光!话音刚落的植椿荫身形一顿,继而冷笑:“神军密令‘举烛’,就是指这个吗……”
那闪闪烁烁的光芒绝非百姓的灯火,而是
丝丝缕缕地飘拂摇曳,能洞见鬼物的发光异草洞冥草!能洞见鬼物的发光草枝飞速生长,潭州一城在寒风吹拂中金摇光转,阴邪之气顿散!
“也用了神女幕吗……”植椿荫的十八目寒星闪动欲燃,巨身修翅飒然一抖,“吾徒何在!”
回应她厉声的召唤,狂风一削、坡林震伏,千百鬼车鸟飞鸣而起!如枭九首、巨身长翅,盘踞厉鸣在九州无数个昏夜中,这就是鬼车鸟,夜空摄魂者!
“尽摄魂气,不留任何活物!”植椿荫的冷声穿彻寒夜,在群鸟阴寒尖厉的回应中她拍翅入空,引领直刺骨髓的枭叫震响城池,使魂火星星点点地从屋舍街巷中飘出,直汇向鸟群!
“植椿荫!”丹色火焰带来宛如日出的光芒,望月冲天而起!他可是众鸟之首的凤凰,纵是凶猛如鬼车鸟,也无法直视那丹色火光中华贵的翎羽!
“不仁不义,还敢奢求寿命如大椿八千岁为一春吗!”用耀眼光辉逼退畏光的鬼车大军,望月放出无数鸟形的火弹!
“要是世道清明,你们何必担心邪祟滋生!不如反省你们是怎样治理九州的吧!”直面光辉的栗眸毫无畏惧,植椿荫的微笑庄重又寒冷。
在火焰与剑光之中,灰羽织就的披肩与十二破间色仙裙舒展飘舞,更显得植椿荫身形纤长美丽。但“魂悸之荫”岂是虚名,她手中钢叉运舞豪雄,将丹色火弹尽数打为流萤般的火花!望月举剑格挡,竟然被她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他惊异地注视植椿荫苍白秀美的面容,没料到这样文秀的女子竟凶猛如斯!在散碎的火花中,鬼车们又重新猛扑而来!
植椿荫冷笑,唇彩流动:“尤将军,你该去江陵啊,与柔妹相见肯定比面对我这个老妇要好吧?”
“不必多言!”关于深雪柔的话题是望月的伤痛,他的怒气化为丹色火光映亮夜空!
仍然对耀眼光芒带有厌恶,植椿荫伸手轻捋倾髻上的点翠掐丝金钗,让那纯净的青色化为淡雾笼罩自身与神女幕略微相似,异形盾“景翳钗”能化为雾状遮蔽强光,这使畏光的她如虎添翼。
“植夫人,你应该很清楚,身在空中也就等同于毫无庇护。”望月冷笑,忽地拍翅往高空飞起,“为你的部众祈求冥福吧!”
在一片柔金中迸发的红光转瞬燎烧天幕,无数火石飞掷而来,犹如陨石之雨尽数倾泻向鬼车大军!是飞石阵法和火之术组成了这样凶险的猛袭,鸟群中反应稍慢的鬼车已被击落殒命,反应快的则像植椿荫那样直插入云,渐渐被逼到江水暴涨的湘江边上!
然而到了湘江就是鬼车的领域了,沉黑流淌的河川宛如扩张的黑色血脉,无尽的黑暗侵蚀着光芒,无论是洞冥草还是火石大阵,都在这里化为游蛇般的散碎弱光。在这昏黑中纷纷回旋盘落,找回气势的鬼车们拍翅厉鸣!
但在植椿荫的注视下,望月泛出笑意,声音震响水泽
“举烛!”
“现在才是”在植椿荫的惊骇目光下,金光如点燃的烛火般在江心亮起!一小丛明美的金光宛如金色萤火虫渐次聚集,蔓延于水波之上,闪烁夺目!
“……蔓金苔?(注一)”惊骇地俯视袅袅行波而出的西域少女,植椿荫感到不妙。
玄裙飘舞,闪烁其上的金光就似珠宝,西域少女蔓金苔“苔姬”目光凛然,足触处亦水光荡漾如碎金。她足点金光蔓延的波面,旋舞起来!伴着她的急舞,萤火般的金苔在湘水上蔓延闪烁,光芒流动招摇,一江梦幻!
浓黑的领域突然被金光舞散,猝不及防的鬼车大军再次眩晕!植椿荫恼怒之下挥叉震开望月,直接以妖的怪力向起舞的苔姬掷出钢叉!
但只在一瞬间,暴涨的湘水已经涛波翻涌!在亮金色的滔天巨浪中黑影暴现,形如巨镰的东西已经以穿山裂石之力扎中几只鬼车,将他们钩入水中!
“钩蛇袁非浪这蛮奴!”在瞬间看清了隐藏劲敌,植椿荫马上咬唇疾飞而上,“你们设得好局!”
“不止如此!”就像作乱的黑龙,青黑色的、体甲坚硬如铁的狞恶巨蛇从翻滚狂潮中蹿出!吐出长长蛇信,“骇浪惊镰”袁非浪发出狂风般的嘶吼!他黑铁色泽的、微泛毒红的尾钩劈波甩动,将植椿荫的钢叉与数只鬼车甩了回去!
看着钢叉击碎岸礁、部众也溅血而倒,植椿荫目光震怒同为九州十八王,她岂容自己输给袁非浪!
她浅淡迷人的唇彩勾勒出了暴怒的冷笑……深知其“葬式之诗”的厉害,袁非浪和望月都极力想听清风暴狂涛中她所吟咏的诗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什么?”紧张聆听到的竟是李白的《侠客行》,望月和袁非浪都怔住了突然显现的是纵马驰骋的侠客幻影,没有对他们造成攻击,但是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注二)”在劲敌思考的一瞬就换了诗句,植椿荫乘着突然幻化的冰雪一个滑翔取回钢叉,一击便将望月打落江中!
“嘁……”袁非浪护住苔姬,随即发动了能使魔力化为水的秘技“水棺”,搅动际天狂涛直迎而上!百丈的寒冰化为水瀑倾泻而下,发出笑声的植椿荫盘旋疾飞,继续倾吐出夺命的诗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注三)”
借袁非浪之力以怒涛冲陷万物,滔天的洪流万仞推压,将操纵水的袁非浪也惊骇得无法言语!
“葬式之诗”能将诗句具现化,因诗句的变换而灵活百变,极为棘手!这就是植椿荫敢于独自面对神军的资本。她的钢叉又一次将神军战士打落江中,在挥洒的血花与魂火中她目光灼灼:“给我下地府吧!”
“汪震!”在洪水的奔袭下,袁非浪嘶声大叫!
“什么”在植椿荫震怖的回望下,“神威之震手”汪震的“落雷崩”已经轰然落下!灼目的光辉染白了整个夜空与滔滔江河,迸裂出让神魔都震颤的惊雷!那是何等猛烈的电光!这劈裂天水的白炽直接湮没植椿荫!
“终于比吟咏‘葬式之诗’的嘴快了一步……”从水浪中救起望月,袁非浪松了一口气,欣慰地往乱树林那边望去。
“成功了吗……”躲在江边的乱树林中,因汇聚精力发雷而暂时脱力,汪震喘着气艰难确认战况。
“啊呀,还以为上次兄弟被杀会让你一蹶不振,看来复原了呢,汪君。”飞溅的水雾中蓦然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这让汪震脸色惊变
“……下白泽?”他看到那从如瀑水雾中袅娜走出的桃色身影时,不由错愕出声。
但就算是单纯粗心的他也察觉到了,那种娇媚得邪异的姿态不可能是虞轩!他马上斥问:“你是谁!为何假装下白泽!”
“只是来观战,想着要是植夫人占上风就协助你们啊……”掩嘴轻笑,“虞轩”目光寒冷,“相应地,若你们占上风就协助植夫人……”
“怎么回事!”察觉到异状的袁非浪冲了过来。
“快逃!”汪震战栗地大叫,“这不是”
但红色霞光已然爆开,水银锁链将袁非浪捆了起来!
“不能赢得太轻松啊……”脸上露出嗜血微笑,“虞轩”甩手将袁非浪巨大的蛇躯打入乱石堆中,砸起尘雾水花!
“这是谁……”情知不敌,没有攻击能力的苔姬在水浪上迟疑颤抖。在她的身后,宛如焦炭的巨大鸟骸乘着血浪流淌而下。
“这样就逃过这一仗了……”仰头望一眼紧追鸟骸而去的鬼车残兵,“虞轩”意味悠长地微笑,“要感谢我啊,植夫人……”
就如同她悄然无声的出现,她无声地消散在水汽中,只有闪耀金光的洪涛无视一切,卷着血肉滚滚而下。
预告:暴涨的湘水卷着将士的尸骸奔流而下
连下永州、衡州的黄巢起义军很快就乘木筏直抵潭州城下,就算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李系紧闭了城门,挥兵力战的黄巢还是一日攻下潭州,唐军十万人血染湘江。
在那暗红的潮涛中,红色的马车猛然飞驰上岸。已在江边等着的两个女子见状疾步上前。
马车上的“红漆”马上化为无数红鸟飞起,然后汇聚为妙龄的红衣少女,喘着粗气行礼:“深雪娘娘、植夫人……”
“苦了你了,罗刹。”全身包扎着的植椿荫温柔而嘶哑虚弱地回应,“郦卿如何了?”
马车的帘子被掀起,郦徵音瘦削的面容透着疲倦:“夫人、娘娘……大人状况还好,只是很疲倦……”
“马上就安排医官。”深雪柔望向不断被冲下来的唐军兵士遗骸,“总算是利用起义军作掩护会师了……但潭州也被神军夺下了。”
“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植椿荫叹气,“那假扮下白泽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总之先告诉笙吧,”随手招来一只鸟妖,深雪柔倚着马车开始写信,“接下来必须时刻警戒,笙身子弱,更该提防……”
“他们顺利会师了,如今正在休整。”坐在妖车里,佩特拉读完书信,望向心不在焉的笙,“怎么了?果然是受不了颠簸吗?”
“我还没那么弱。”语气里充满不悦,笙抚着化成白鸽的鸟妖的翎羽,神情还是遥远而难测。
“辛苦了,转告前辈们,我不日便到,注意防范。”过了一会,笙轻柔地将鸽子托到帘边,被他逗弄得很愉悦的鸽子不情愿地展翅飞走了。
“最近连自己人都戒备,是不是太多疑了?”佩特拉看着确认鸟妖飞走后才示意他凑过来的笙,疑惑地问道。
“因为不妙啊,”笙示意他再凑近点,“有件很重要的事,只能告诉你……”
觉得莫名其妙,但佩特拉还是凑过去:“什么啊……”
“关于前辈们说的下白泽……”放缓了语调,笙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还有水银我有很多事要问你,小家伙!”
突然伸手在他身后快如飞电地抓住了什么,笙的浅笑变成了残暴的冷笑:“这是什么啊……”
悚然一惊,佩特拉望向他紧抓住的、不停发出尖叫的小东西:“……fairy?”
“是什么?”将俘虏凑到眼前,笙满月般的眼瞳散发囚系灵魂的魔力。被他抓住的是一只有着透明体色的小妖精,不过蝴蝶大小,有着蝶翅和触角,散发着微弱的紫色光辉。她用无辜惶恐的神情望向他,不断挣扎。
“你不是问我最近为何睡不安稳吗?就是因为这女郎啊,”他对小俘虏微笑,然后望向佩特拉,“这是白世的妖吗?”
“水与暗力量……是玄世的小妖精。”佩特拉凑近了一点观察小妖精,这使她再一次死命尖叫起来。
“玄世?不是你母亲派来监视你的吗……”笙专心地安抚逗弄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妖精,“你会他们的语言吗?”
“不会。”佩特拉摇头,又诧异地看着小妖精在笙的微笑下安静下来。
“是吗……”笙凝视渐渐泄气、驯服起来的小妖精,“关于那个假冒的下白泽,她能告诉我什么就好了……不过,你好像也想到了什么?”
佩特拉垂下头,蓝的眸盈满了恐惧:“控驭水银是玄世高阶魔族的普遍能力……她应该也是玄世魔族役使的。”
笙望着他,然后往后一靠,轻快地笑起来:“是吗……无论如何都要解决此事,可以吧?毕竟是异界的魔族……”
佩特拉没有回应。他就算不看也知道,在云淡风轻的微笑下,笙的眼里一丝笑意都没有。
“州主,怎么了?”妖车宁野发出声音,这使整辆车都在颤动。
“无事,继续走吧,”笙让已经不敢逃脱的小妖精飞到一旁,自己则坐直了身姿,面无表情地展露邪妖王的凛然气势,“尽快赶到江陵。”
“是!”妖车在他的注视下飞驰,一路驶往劲敌窥伺的前方。
下篇:魂悸江北雪江北之雪。
-注
(注一)蔓金苔:晋朝时,有邻国向宫中敬献一种叫做蔓金苔的苔类植物。其色如金,宛若无数只荧火虫聚在一起,体态有如鸡蛋一般。若将它投入水中,则蔓延于水波之上,所发出的光亮闪烁夺目。因此,也有人称“夜明苔”。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注二)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节选自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注三)黄河西来决昆仑……茫然风沙:节选自唐李白《公无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