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魑魅昼行]
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洛阳近郊
一阵狂风挟砂石席卷郊野,直奔洛阳城。
“快,快跑……”砂石、妖尘中飞奔的怪物们这样对自己狂呼。
这数个身着破烂衣物的“人类”,他们从袖间露出的手却长爪如剑!纵是外貌如此狞暴的他们,却在惊恐地奔逃着
缠绕咒纹的风之魔物在后面极速逼近,远方传来冷冽的索命之音:“就此毙命吧,傲因!”(注一)
白衣的冷酷美人,上白泽明音。
“可恶!”无计可施,他们慌忙回手散射妖气凝成的火焰弹!
但就在同时,美艳得让人绝望的火霞盛放开来,宛如梅瓣的点点红焰汹涌抹消火焰弹,直接将他们抛飞开来!
“束手就擒吧!”光听声音就充满了英气,这声音的主人是桃色衣裾的秀美少女,下白泽虞轩。
“快到了,洛阳是滕姬的……”为自己壮胆,傲因们用尽全力释放出无数火球,然而
“求你们罢手吧!”宛如哭泣,清丽柔美的女音忽而水雾般颤动人心
“……不,深雪娘娘!”就像被利刃贯穿心胸,傲因他们失声大叫,“饶命……”
从草苇中闪现的雪色女子却以心碎的泣声打断了他们的悚惧求饶:“迟了,原谅妾身……”
草莽中雪霰骤起,旋转的银光挟深寒直接裹住他们,冰结之声随之相叠!
傲因们发出绝望暴怒的吼号,他们迸发的火焰与冰雪碰撞时,冰雪为之瞬息融化!但是
融化的冰雪乃是无色黏胶,以绵密无隙的美丽将他们封冻其中!
不得逃脱!在狂怒与绝望中他们竭力大吼:“白泽!匡正团其实也是阎楹”
黏胶温柔地将他们窒息,在女子如雪衣袖的旋舞中结冰:“事到如今,已无需多言……”
佳人雪色的丽影曼妙舞毕时,封冻傲因的冰棺就碎裂满空。在那日色中星星点点散落的冰晶中,佳人以广袖轻掩她的一抹冷笑与柔柔字音:“可笑……”
感觉到白泽姐妹的接近,娇柔不胜的佳人曼妙凝立,轻拭泪痕。
“三娘果然出手不凡。”虞轩目光锐利,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微笑。
在崇尚浓艳的大唐保持着素净之姿,清雅似水仙花的女子便是九州十八王之一、匡正团妖王之一,本形飞诞鸟(注二)的“深雪游女”,深三娘子深雪柔。
“妾身卑微,不敢受此赞誉。”深雪柔用雪色衣袖轻掩欣喜的浅笑,柔顺低眉的妩媚姿态让人心动。
“傲因为何费尽心思想进城呢,阎楹四凶在洛阳并无据点。”其实明白傲因想投奔身居洛阳的滕姬,但虞轩还是不经意似地问。
“许是慌不择路,”深雪柔轻描淡写地回应,“想遁入闹市隐去气息的奸狡之徒也不在少数。”
不置可否,虞轩望向洛阳城:“也罢,既然消灭了阎楹院残兵,我们就回营吧。至于商谈计划,有贺参谋在就好。”
“是,那妾身就恭送白泽,然后到云蔚处待命。”深雪柔深作一揖,恭送她们离开。
随后深雪柔便化为白鸟,在东都洛阳的无边繁华中抛出流丽的弧线,去往滕姬的华宅。
穿过层层珠帘翠幕,她落地重化人形。只一抬头便对上了漆黑深邃的眼瞳,于是她娇媚地笑了:“贺参谋的眼神锐利如昔啊,‘白蛇卿相’的威势不减当年。”
“哪里,倒是深三娘你,气势凌人不似从前了,”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端坐着的贺岩枋目光一转,从容地继续落下手中棋子,“望月见了大概会惊讶吧。”
讥讽不成反被触到痛处,深雪柔的水瞳瞬间闪动泪花,她顿了一下,又把愤恨之色敛去,牵起微笑来:“我们恩义已绝,参谋就别再拿这个说笑了。倒是参谋你,不是商谈吗,被云蔚拒了?”
“滕姬有事在身,我就让佩君陪我下棋叙旧了。”本也没打算针锋相对,贺岩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上,稳稳落下白子。
陪贺岩枋下棋的,正是乾符四年冬来到大唐的佩特拉。除了耀眼的金发与蓝瞳,习惯了穿汉服的佩特拉已经与唐人无异。佩特拉如今已是滕姬滕云蔚的爱徒“滕宁”,向深雪柔微微致意,便继续专注于棋局。他的侍卫、名为狼鬼的妖也露出无奈的神色,向她行礼致意。
“滕宁小弟今日还要赶回婺州,参谋不可将他久留啊。”轻柔地在贺岩枋身旁坐下,深雪柔娇声说道。
对她的靠近毫不在意,贺岩枋微笑:“佩君是远氏小郎的好友吧?经常这样来回也是不易。”
一直小心戒备着贺岩枋的问话,佩特拉风平浪静地颔首:“这也是应该的。”
“是要从洛阳带回婺州难觅的药材吗?”沉稳落下手中棋子,贺岩枋声音平和,却震动了佩特拉和深雪柔,“虽然不好过问,但单看你来往的情况也不得不说,药毒三分,比起加大剂量,让他多注意身体才是。”
“……不愧为原九州十八王之一、阎楹旧将‘白蛇卿相’,这种事果然难瞒你,”轻轻笑了,深雪柔凑近了贺岩枋,在他的耳边柔声说道,“童子确实身子弱,但他心中有数,参谋就放心吧。”
从容地释放出凛然妖息,贺岩枋对她冰雪雕琢般的美貌视若无睹:“恕我失礼,我生性畏寒,深三娘。”
就算是温和坦荡的如今也依旧蛇一般爆发力十足,深雪柔不由悚然地退走两步,瞪着他笑意不改的平和脸庞玉容失色。
“啊,佩君,你已无路可走。”不再看深雪柔,贺岩枋稳稳落下一子,出言提醒佩特拉。
“诶……我认输。”在贺岩枋的压力下早就心神不宁,佩特拉放松坐姿,然后轻鞠一躬。
“佩君的棋力超出我的预料,这次是我险胜。”
看不出他的真假,佩特拉只是淡淡回应:“是吗?我只是跟笙学的。”
听到这里,贺岩枋又微微一笑:“是吗……请转告他,我期待下次跟他对弈。”
多少察觉他的意指,佩特拉又冷冷一笑,微微眯细了蓝眸直视那黑色眼睛的深处:“笙也会期待的。之前为‘不死药’一事,他早就说过要设宴谢参谋的恩德,希望参谋能亲见他一面,也是为婺州远氏长些脸面。”
“那次吗……我不曾做什么,但能得奇策士‘鬼神童子’之邀,我岂能拒绝?”对他的敌意仍是毫无觉察般亲和微笑,手里轻快地收拾棋子的贺岩枋欣然应承。
“他会开心的,”仍然保持着石像一般的冷漠疏远态度,佩特拉露出不含感情的微笑起身告退,“那晚辈告辞了。”
“请代我向远氏小郎问好,望他早日康健。”声音平淡,贺岩枋的眼神却寒冷而锐利。
“谢参谋关心,我会代为传达。”冷淡地回头应答,佩特拉湛蓝的眼睛也闪动寒光。便头也不回地乘上妖车宁野,离开了滕府。
望着飞驰在空中的宁野,贺岩枋微微一笑,转而望向深雪柔:“那我也告退了。劳烦三娘替我转告滕姬,我还会再来。”
“贺岩枋,”冷冷注视他,深雪柔沉声说道,“堂堂原九州十八王之一却为神军卖命,你会有报应的。”
贺岩枋也站定了注视她,微笑中含着讥嘲:“那你们呢?戕害忠良,即使有报应也是你们先遭雷殛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罢他就转身离去,留下怫然不语的深雪柔。
神军驻地
贺岩枋回来时已是黄昏,他走进营帐,下白泽虞轩正在那里翻阅卷札。
“你回来了?”因为只有一人,虞轩露出自然的温柔笑容。
“明音不在吗?”贺岩枋坐下,有点奇怪地问她。
“事务繁杂,兄长又未归,她哪能停歇啊。”放下毛笔,她望向贺岩枋,“情况如何?”
“匡正团自然不打算再与我们合作,在我们挥兵直指阎楹四凶的现在,他们也准备蓄积力量策划叛乱吧。”贺岩枋苦笑,“滕姬没有露面,但我遇上了佩君。”
“异界遣唐使,佩特拉赛罗?”对佩特拉还有印象,虞轩点头,“他过得怎样?已经被奸邪侵染了吗?”
“气息平和,但也出乎意料。”贺岩枋开始详细说明,“我之前也说过吧,要击溃阎楹院和匡正团,必须从他们最弱的地方进行攻击。而他们最弱的地方就是参谋远氏小郎。”
“是啊,他们的行动因远氏小郎的策划而难测,但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虞轩颔首。
“但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们可能低估远氏小郎了,以为他不过是强行突破七阶妖力的小儿,无需畏惧……”贺岩枋目光沉聚,“我听说佩君与他合作时,还以为佩君只是看上他如火焰般躁动又时日无多的绝望心魂,然而……也许,佩君真的很喜欢他。”
“对魔物来说,时日无多的挣扎心魂确是猎食的上品。不过,既是能让阎楹院如虎添翼的奇策士,有独特魅力也不足为奇。”虞轩露出同情的眼神,“纵然如此也不会变更吧,先取下婺州妖邪的计划。”
贺岩枋点头:“就算有佩君阻挠,也一定从婺州开始远氏小郎,他是阎楹院的耳目。”
“竟对孩童如此重视,但他真的那么重要吗?”虞轩不由露出疑惑神色。
“他绝非泛泛之辈,能掌握各路妖邪的脉络,可以说一呼而天下大乱。”贺岩枋又苦笑,“比我当年做得更出色……据我所知,无论人鬼邪妖,他总有办法找出其把柄,可说是以罪恶为饵食的恐怖存在。”
“那匡正团佯装与我们联手时那些邪祟物资的来路……也是他出卖各路妖帮的成果了?虽说手法肮脏,但还真不简单。”虞轩也皱起眉。
“婺州之行本是你我应邀,如今的计划是明音代你,明音能行吗?”贺岩枋又忧虑地问。
虞轩意外地一挑眉:“明音姐个性刚强,就算面对幻术蛊惑,也一定毫无动摇的。对付远氏小郎这种幻术师应该绰绰有余啊。而且说到幻术,你也是行家。”
“我担心她会动摇,”贺岩枋的语气似是玩笑,“远氏小郎虽形貌尚小,却是姿容出众的美少年。”
虞轩笑出声来:“明音姐怎可能为美色动摇,你倒是该担心她杀死了远氏小郎,你不是一直想留那少年一条生路吗?”
“是啊,以孩童之身决绝地强行突破七阶,想必也是苦命孩子。本已时日无多的话,何必杀他……”这样感叹着,贺岩枋站起来,“那么,我先准”
“贺岩枋,”微笑着站起来,虞轩凝视他,“你如今……还爱我吗?”
怔了一下,贺岩枋也凝视她的秀丽面容:“你这是……”
“我知道,担心被发现会连累我。明音姐也找过你的麻烦对吧?前段时间父亲找你质问,你为何不说?”虞轩眼神刚强,“但这样就疏远我了吗?我还不至于弱小到需要你担心,我尚且不怕,你又怕什么?”
“虞轩……”
“不用跟我讲理,论这些我不及你。”阻止了他,虞轩继续说道,“我有时甚至在想,要是你还是叱咤风云的‘白蛇卿相’的话,是不是会让我更安心?如今的你思虑得太多,却让我抓握不住你的意图。”
露出忧虑的表情,贺岩枋沉默不语。
“看吧,还是跟处理公务态度无异,”虞轩苦笑,“我不奢求你像以前那样狂傲地无视一切障碍,但你真的必须将所有情感都匿藏在微笑下吗?”
“虞轩,我一直这么过来的,你已卸下我的伪装,而如今并非全然袒露心迹的时候。”苦涩地笑起来,贺岩枋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温柔。
“虽如此,但如今,”虞轩凝视他,“不来吻我吗?”
声音轻快,在平淡的询问下,还包含着命令与渴望。
没有说话,贺岩枋轻轻地抱住她,却是没有亲吻。
“我马上就要去江陵调查,大概又需要一些时日。”在他的怀里轻轻说着,虞轩淡淡微笑,“如今一别,恐怕又是累月难见。”
听出她的忧愁,贺岩枋只能轻抚她如缎的秀发:“我本不想说没有把握的事,你父亲没有为难我,我应承他,会为虞家立下战功。阎楹一除,我们就自由了。”
仰头注视他漆黑的眼瞳,虞轩苦笑:“是吗……那就不得不卖力一把了。”
“嗯。”
“那么再会了。”
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虞轩火霞般明丽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毫无预兆地,就此失去了踪迹。
夜色四合,无数的骗局与厮杀,这才拉开了帷幕
预告:
婺州(今金华市)
从夜色中分离出来,车模样的妖怪宁野缓缓降落到宏伟宅门前。
“到了,滕宁先生、狼鬼先生。”负责驾车的庆忌说道。
“辛苦你们了。”佩特拉和随行的狼鬼一同下车,他吩咐道,“你们将药材放到仓库就行了。”
他和狼鬼走到大门,桃色衣裳的少女已经在那里提灯等候。
“辛苦你了,桃花。”佩特拉向美貌的少女微笑,少女是负责照顾笙饮食起居的侍女,名唤桃花。
“比起你们,我何言辛苦,”桃花低眉,“郎君在等候你们。”
跟着桃花走进漆黑大宅,佩特拉和狼鬼满心疑惑。
“笙又在搞什么……”佩特拉问桃花。
“你知道郎君总是如此,”桃花轻轻推开门,“郎君……”
门一推便开,血腥之气翻涌而出,让他们都愣住了
几处微弱的烛光映出泼洒一地的暗红血污,让人不忍直视的断肢残骸散落四处……场面让人作呕震怖!
只愣了那么一下,佩特拉就责备地开口了:“把这恶心的幻象撤了,爱惜一下身体吧,笙!”
轻笑声清脆响起,血腥场景与气味霎时消散,就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舞鹤座灯次第燃亮,在高座之上,白衣少年慵倦斜坐,惊人秀美的脸上浮露着一抹嘲讽微笑。
“州主……”
“过来吧,狼鬼。”声音清亮如泉,美少年随意命令。
茫然望了一眼佩特拉,狼鬼忐忑地走近。
“不容易吧,”目光锐利逼人,衬得美少年纯真的笑意味悠长,“但只是陪阿宁去拿一趟药,就向神军出卖我的兵力部署,不太厚道吧?在我痛苦的时候告密,叫我怎么原谅你呢?”
狼鬼一僵,慌乱之情毫无保留地映在少年满月般生辉的眸里,于是少年又玩味地微弯眼角:“不敢将性命赌在我的手里吧?我毕竟是强行突破七阶的黄口小儿,对你来说,刚才的幻象才是我的结末吧?觉得我比不上贺参谋?”
纤细白皙的手扯住狼鬼的衣襟,少年迫使高大的狼鬼弯下腰来直视他冷酷微笑着的秀美面容:“但不可以背叛啊,因为我才是你的王……”
狼鬼恐惧地注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发不出声音来。
“无需怀疑,也无需为我判断,只要忠实地执行命令就行了,像那些愚忠的臣子服侍腐朽君主一样,为我去死……”散发温柔又致命的妖气,如同来自绮丽噩梦的少年残酷又无邪地低语,“明白了吗?为我而死……”
狼鬼的眼神变得空洞:“是……”
“我才是最优秀的,”骄傲地扬起脸,美少年宠溺地抚平狼鬼衣襟上的皱褶,眼神轻蔑,“下去吧。”
狼鬼跪下叩首后战栗地退走,这时少年才轻快微笑着望向佩特拉。
“今天遇到了贺参谋,他对你很关注,要小心啊,笙。”没有去望狼鬼,佩特拉慢慢说道,“贺参谋他……相当强。”
“贺参谋啊……”眼瞳闪耀寒芒,少年美丽又冷酷的微笑冻结心智,声音轻快,“我跟期待。”
“还有,笙,你最近……用药是不是过分了?”
“参谋提到了?”少年又轻笑出声,烛火下金红的瞳灼灼流光,却透出诡谲的寒意,“真容易相信敌手啊,那不过是幌子,我岂能让敌军认为我棘手。安心吧,要为邪主谋取天下的策士是不会显露弱点的,丝毫缝隙也不会暴露……”
阎楹院的耳目,被誉为奇策士的绮丽梦魔已设下迷局。请来赴一场虺蜴暗藏的夜宴,在真假莫辨的凶梦中落入黄泉
下篇:虺蜴夜噬。
-注
傲因见于《神异经(西荒经)》。长短如人,着百结败衣,手虎爪。伺人独行,辄食人脑,或舌出盘地丈馀,人先开其声,烧大石以投其舌,乃气绝而死。不然食人脑矣。
飞诞鸟,似鼠赤足,口分泌黏胶,洒树黏飞禽食,可用以喷射,百发百中。见载于《广博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