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复杂的生物,可以为一个信念奋斗终生,也可以渐渐忘记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
但有一点,是人类不愿承认却事实如此的,那就是,遗忘比铭记更重要。
准确的说,是对人类这个族群来说,遗忘比铭记更重要。
相比于瞬时的痛苦,记忆带来的持续痛苦,更加煎熬。
所以,遗忘才能让人类更好的生存下去。
就如同严执掌下的十三区,惨烈的战役后,平静的日子终究会让人们慢慢习惯,习惯这新的统治下的秩序。
严也开始习惯,没有风花理世照顾起居的日子,没有洛洛整天在耳边吵闹的日子,没有许诸吧在角落唧吧唧吃东西的日子。
渐渐习惯一个人高坐在王座上的严,每天多了一项消磨时间的事情倚靠在王座上回忆,回忆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余年,回忆他能回忆起来的所有。
只是,真的能够习惯吗?
阴影中悄然有人单膝跪地。
“灵皇祢下,有人觐见。”
“……”
“灵皇祢下……”
守卫稍大些声音,惊醒了沉入回忆的严。
严勉力睁开猩红的眼睛,血丝布满眼球,涩声道:“谁?”
守卫恭敬道:“是夜眼。”
沉默片刻,严吐出字眼:“去请进来吧。”
“是。”
手指在扶手上敲打几下,严下意识喊道:“理世,去查查最近……”
话说一半,自己先窒住。
半截话头像是在嘴里滚了几滚,被牙关死死挡住。
化作叹息。
“唉……”
“你也有唉声叹气的时候吗?真不像是我认识的严。”
“有高兴的时候,就有低落的时候,每个人都不例外,我当然也是。”
严稍稍坐正,迎接这位老朋友。
“我还以为你在那高台上坐得相当舒服呢,”夜眼嘲讽道,“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如何?还是说,你很享受这种一个人的高高在上。”
“高处……不胜寒吗?”严指关节又开始无意识地敲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发泄怨气的吗?像败犬哀嚎,太没风度了,夜眼。”
夜眼看向严手指的方向,只是他站在高台下,仰望过去,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你变得尖酸刻薄了啊,夜眼。”
“是你变得太陌生了。”
“我?呵。”
“今时今日,唯有你手指的小动作还能让我有一丝过去的熟悉。”
“那只能说你太不了解我了。”
“是吗?你坐在那一片黑暗中,真的能看清朋友的面目吗?”
“……我从未要孤高,只是一级级的尸骨垒着,让我不得不走向更高处,如若不然,跌落在地,等待我的就是被那些渣滓拖向深渊。”
“我不能让曾经为我牺牲的那些人白白丢了性命。”
“呵,”夜眼冷笑,“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姑且当你说的那些阴影里的角色也叫牺牲,那他们的牺牲就叫牺牲,我们的牺牲就叫白瞎了吗?!”
严沉声道:“你确实也变得不一样了,夜眼。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偏激的话。”
“呵,人总是会变的,变好或变坏不过只是别人的看法,对于自己来说,永远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而不得不变。”
“那么,你所谓的‘牺牲’又指的是什么呢?”
夜眼闻言沉默。
严耐心得等待着,他在等夜眼给出答案以他对夜眼的了解,那也是夜眼今天会找上门的理由。
夜眼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高台。
“灭魔之战以后,我一直在想,这样惨败的结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严不吭声。
对于不满他统治的“叛逆”来说,当初的魔王定鼎之战一直被他们称为“灭魔之战”。
以他和夜眼的交情,严倒不会在意这点称呼上的冒犯。
“我开始回想起我曾经看到过的画面。”
“那些亲朋好友、师长前辈们,凡是我用个性预知过他们未来画面的,我统统回忆了一遍。”
“除了你的结局我仍未见证,其他的,让我明白一个事实。”
“那就是,过程虽然改变了,结果却仍然未变。”
吧嗒。
踏步来到王座前,夜眼已经近的能看见严露在烛火下的身躯。
只是面目仍藏在黑暗中,不可视及。
“止步!”
严极突然从阴影中出现,拦住夜眼。
“无妨,让他过来。”严出声,“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夜眼看了看停止动作的严极,神色复杂道:“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我没能改变欧尔麦特死亡结果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已预感到这一切的发生。”
“呵,到头来你还是执念于欧尔麦特的死吗?”严突然嗤笑,“你想把这份仇恨归结到身上?”
严声音抬高道:“我给过你机会。就算如此,我背了这份仇恨又何妨!”
“不……”夜眼摇头,“这一切都是在走老路,而欧尔麦特只不过想用自己的死来阻止悲剧重演罢了。”
“什么意思?”
夜眼悲悯的眼神令严十分不适。
“他真正想改变的,不是别人或者他自己的死,而是你严。”
严一愣,不屑道:“无稽之谈,你打算用这样不知所谓的语言动摇我?太幼稚了,夜眼。”
“那你就好好看看这两件东西吧……”
夜眼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在地上。
第一件,严很熟悉是助的剑柄,他曾经把这个留给了绿谷。
也是唯一一个遗留在外的灵性造物的残骸。
严皱眉,剑柄勾起了他的回忆。
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他仍然看重ofa的未来,但他并不认为如今的绿谷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只不过助的残骸仍然牵动了他的心。
一丝丝。
让他想起曾经单纯地想教授绿谷的师徒情谊。
只是一丝一毫的感触并不能撼动他日益坚固的心防。
第二件
严浑身一震!
“这、这是?!”
他忍不住从王座蹭地起身。
这是他与夜眼见面以来,第一次离开王座。
夜眼用充满复杂的语气道:“很眼熟吧?这样东西……”
严震惊地望着地上那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旧、附着锈迹的怀表。
他怔怔地望着,竟然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捧起。
“这是……凯米尔的怀表?!”
严坚固的心防裂开一条细缝,仍是不敢置信。
“不可能的!当年他、他的尸体我找了许久……”
“是。当年中心商业区的大破坏,所有的档案记录里都没有关于首恶尸体的踪迹。”
严猛地抬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严的眼神非常可怕,透露出杀机。
夜眼却怡然不惧,道:“虽然凯米尔是死于力竭,但,你忘了他最后接触的是谁了吗?”
当年凯米尔为了掩护严逃走,用生命为他拖住欧尔麦特。
严也曾回头秘密找过凯米尔的遗体,只是一无所获。
而更让他惊奇得是,公安居然不知道凯米尔的身份,只认为是一次地下世界的恐怖袭击。
多年未结的疑惑,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严恍然,眼中有震惊之色:“是……欧尔麦特?”
夜眼点头:“是。”
“欧尔麦特带走了凯米尔的遗体。”
“为什么?”
“为了掩盖你的身份。”
“不可能。”严否认,“凯米尔是当场死去的,在我彻底逃脱之前,他气机就已经消失了。根本来不及交待什么。”
“而且,什么为了掩盖我的身份,这种说辞未免太过荒唐了!”
“你不打开看看吗?”
“怀表?他的怀表我再熟悉不过了,不就是志村雅人的……”
“?!!”
严话说一半,愣住了。
怀表里的照片有一半依旧是他曾看过的陌生男子,而另一半边
是严。
是他八岁时候的照片。
严默然。
夜眼感慨道:“看到这张照片,即便欧尔麦特不能完全获取你的情报,但至少对你,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
“毕竟,那时候的你很艰难吧?费尽心思想要自保,‘少君’的名号可是丝毫没有掩藏。”
严声音突然变得干巴巴的,道:“你是说……欧尔麦特,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是。”
“你怎么知道的?”
“欧尔麦特的储存箱保存的期限到他战死之后,我就是他预先指定的接收人。”
严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轻视了这位no.1,可是当欧尔麦特真正死于他的阴谋时,他心里还是有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严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突然不能理解欧尔麦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与他接触、信任他、然后从容赴死。
尽管严可以肯定当时的欧尔麦特绝对没有看破他的计谋,可是现在他却不能肯定欧尔麦特当时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严甚至觉得欧尔麦特可能已有预感,却依然选择踏进陷阱。
“为什么?”
“他了解你,了解你的过去。”
这个回答不能让严满意,他摩挲着怀表,等待夜眼的下文。
夜眼看了看表情奇异的严极。
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像吗?”
“像什么。”
“afo与你,你与严极。”
“……看来,你从欧尔麦特那儿知道不少。”严站起身,背对着夜眼,“不过,你想错了。”
“我不是afo,阿极也不是我。”
“但你正在重走afo的老路。”
“……荒谬!”
“阿!”夜眼双眸中涌动莫名的情绪,“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是你不要再固执了才是。”
“阿!”
“回去罢!”
“你现在处心积虑想要统一是为了什么!你现在想要站在巅峰又为了什么!”
严背对着,沉声道:“……和平,不好吗?”
夜眼冲着严的背影,大喊:“一个人的集权独裁真的能带来和平吗!!”
“等到时机成熟,我会慢慢走下王座……”
“那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跟过去的afo有什么区别!!!”
严离去的脚步一顿,怔住了。
一旁的严极,长久以来冰冷的双眸,望向严背影时,竟然也流露丝丝期待。
夜眼苦苦劝道:“你过去不正是因为不想重走afo的老路,才和他决裂的吗?”
“难道你想让严极再次重演一遍你的痛苦?”
背对着两人的严,紧紧闭着眼睛。
“不要再假装无所谓了!”
“不要再视而不见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孩子!!”
“他现在经历的痛苦,不正是你过去所承受的吗?!”
“难道你要让他失去同伴之后,再被迫背负那些牺牲带来的重担与痛苦吗?”
严紧闭的双眼,眼睑抽搐。
“阿……”夜眼的嗓子沙哑,“不要让大家的牺牲……”
听到这一句,严抽搐的眼睑突然止住了。
“够了。”
“?”
严勉力收束好情绪,低沉嘶声道:“牺牲,是不分身份高低的,也没有什么重要与否,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哪里有什么正义与邪恶,只不过曾经的他们,牺牲在前,我已经背负了他们的心愿罢了。”
“即便为此漠视了后来人的好意,也并非是我能选择的。”
严睁开眼睛,眼神渐渐清明:“你说我对不起大家的牺牲,那我又何尝能辜负微末之时,为我的苟活而放弃生命的人呢?”
“回去罢,夜眼。”
“不要再来了……”
再次迈步,严已拒绝了夜眼的好意。
严极微微低头,眼里的希望寂灭了,冰霜再次覆盖上他的脸庞。
夜眼窒住了,哑然的他,内心的绝望猛然狂涌。
夜眼兀得拾起助的残骸剑柄。
“严!!!!!”
夜眼嘶声呐喊!
“不要再错下去了!!!!!”
严闻声回头
惊愕地看见,眼前血红一片。
喷射涌溅的血箭,像是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
映得严眼膜上猩红,染赤了目光里的一切。
旁边的严极脸上还残留着骇然的震动神色。
时间、空间。
画面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无声,寂静。
只有夜眼慢慢地、缓缓地倒下。
伸出的手,好似要抓住什么。
最终,无力。
“不要……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