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疏星淡月, 薄云轻风。长安太守朱巍早已下衙回府,坐在书房看公文。忽有门子进来回道:“老爷,门外来了个客人,风尘仆仆的, 说是要见桐大爷。”
朱巍一愣:“要见桐儿?”
“是。”门子道, “老爷曾说, 莫随意放人见桐大爷。他又不曾给名帖。故此奴才们不敢胡乱带进来。”
朱巍思忖道:“问他姓什么,哪里人氏。”门子答应着走了。朱巍又喊, “且慢。”门子赶忙回来。朱巍又想了会子, 皱眉道,“都是那个刘丰出的馊主意,不关城门……他倒是甩袖子跑了。今儿太晚了,打发那人走吧。”
“是。”
过了会子, 那门子又来了。“老爷,外头那个人说, 这都快三更天了, 找客栈不容易, 找太守老爷家容易。他累了, 要桐大爷给他安置客房,见不见没关系。”
朱巍拍案:“混账!”
门子道:“那人说他是桐大爷的债主, 桐大爷欠了他不少账。”
朱巍皱眉:“他说他姓什么了没?”
门子一缩脖子:“额……老爷方才说打发他走, 奴才就没问。”朱巍瞪了他一眼。门子忙说, “奴才这就问去。”言罢撒腿就跑。
门子才跨过门槛, 朱巍喊道:“站住!”
“老爷!”
朱巍想了想:“不用问了。你直上桐儿院子里去, 告诉他。”
“是!”门子一溜烟儿跑了。
朱桐的小女儿原本就是狗也嫌的岁数,前阵子在京城又让那帮孩子带野了,大晚上领着两个哥哥爬上屋顶数星星。朱桐是个书生,只立在院中喝他们下来。孩子们不肯动弹。倒是他媳妇刘净乃将门之女,学过些功夫。见丈夫喊他三人不动,干脆挽起袖子自己爬上去逮人。正闹腾呢,门子来了。
朱桐闻报一愣:“我欠他的账?我何时欠人家账了?”
刘净在屋顶上问道:“多大岁数?什么模样?”
门子仰头喊道:“回桐大奶奶话,三十五六岁,生得虎背熊腰好不威风,比桐大爷约莫能高个半头。穿着绛紫色的箭袖,背了个包袱,瞧那意思当是赶了不少路。他骑的马极威风,像是军马。”
刘净思忖片刻:“他姓什么?”
门子又缩脖子:“这个……奴才还没来得及问呐……”
朱桐与媳妇互视了片刻:“这能是谁?”
便听他们家女儿在屋顶喊:“大舅舅喜欢穿绛紫色的衣裳,他有好几件呢!”
朱桐一愣:“他不是不乐意同我搭档么?”
刘净思忖道:“不论是不是,你先见见。”朱桐点头,命门子领那人进来,又喊儿女快些进屋去。
不多时,门子提着灯笼推开院门。客人进门头一句话是:“竟不大习惯灯笼了。”
朱桐挑眉:“使惯了清油玻璃灯?”
“是。”客人扫了他这院子一眼,“真落后。紫禁城都开始铺设电缆了。”朱桐啼笑皆非。
二人进堂屋落座,朱桐亲自倒了茶捧上前:“大舅哥一路风尘辛苦。”来者便是刘戍,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朱桐遂回了自己的座位,喊丫头倒茶。刘戍抬起下巴翘着二郎腿瞧他。朱桐道,“不用看我。那事儿我不道歉,各为其主。”
刘戍噎了噎,拍案道:“你们做得也太绝了!糟蹋我们爷俩一片赤诚。柳骞让我爹以外戚执国,你又来娶我妹子……”
朱桐忙说:“娶你妹子是真心的。若只是为了得个信任娶张家姑娘,岳父那么多女儿我何苦只要阿净?”
“还不是因为我妹子替你生了个儿子!”
“对啊!”朱桐理所当然道,“我那么大岁数光棍一根,不该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么?”
“你……胡搅蛮缠!”刘戍赌气又仰脖子吃干净茶水。
朱桐乃笑道:“你不是说不来长安的?”
刘戍没好气道:“贾琮拿不出别的人手,非逼着我来。你当我愿意?瞧见你便不痛快。”
“那就没法子了。服从命令是革命的基本素养。”又吃了两口茶,朱桐遂说起秦国朝廷现状。
饶是小秦王聪慧明理,秦国依然落入了外戚乱朝的俗套。这太后姓庾,祖父本是刑部侍郎,京城大乱那阵子死在方雄之手。其父为翰林院修撰,当时正在与同僚一道修书。先秦王分封西行,庾翰林舍不得走,留在京中。只是后来燕王也不曾重用于他,依然编撰些不打紧的书籍。庾太后的两个哥哥每科考试每科不中,至今仍是两个秀才。小秦王登位后,庾太后便写信回京,劝说父兄来长安。庾翰林见儿子难以在京中谋到出路,也只得来秦国投奔女儿。
要说小秦王也算个明白孩子。年纪虽小,颇知道该听谁的话。他的师父崔先生告诉他,庾翰林一心钻研学问,两位庾家爷们考不取科举、可知皆非大才。故此他只将庾家父子三人安排了闲职。庾家头几年也颇为安分,终究人生地不熟,且一家之主庾翰林有些迂腐。
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树并不欲静。王爷年幼,太后的父兄岂能没人勾搭?日子一长便不知生出多少事来。这爷仨渐渐的嫌弃官小无权,跟秦王闹腾。秦王终究不是贾琮那种妖怪,渐渐扛不住外祖父舅舅,给他们的官也越来越大。官场之上,但凡有无能者占了高位,下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庾家几位不是对手,时常被人当枪使。
前几年,秦王偶遇蜀国大商人刘丰,被其气魄远见才学折服,不顾满朝官员反对硬是拜了他为相。秦国国力大增。谁知刘丰不知何故忽然坚辞相印而去,秦王惋惜不已。命朝中萧规曹随,续用刘丞相所定的国策。绕是如此,税银依然骤减。秦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
数月前鲁国传来消息,刘丰上鲁国辅佐刘侗的四子刘戈去了,不足一年的功夫便帮着刘戈斗败了刘侗长子刘戍。秦王看着情报,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接着便是东瀛燕属吞并其二属统一东瀛岛,鲁相朱桐失踪。
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未在朝廷任职,只专心教导秦王学业。他指着报纸道:“朱桐是秦国人。”秦王猛然睁大了眼。崔先生道,“此人是个大才。这趟虽输了,输给燕国并不冤枉。刘丞相也是趁他在东瀛才能相助刘戈夺下鲁国的,否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秦王思忖道:“朱丞相可会回秦国?”
崔先生含笑道:“论理说,一个人刚输了场惨的,多半都会先回家歇息一阵子。”
秦王忙说:“快快使人去打探,朱丞相家在何处。”
崔先生一愣:“王爷不知道么?”
秦王茫然:“什么?”
“朱桐乃朱巍大人的侄子,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论起来,早年读书时他正是长安城青年才俊之魁首!”
秦王大惊:“朱桐是朱巍的侄子?孤王竟从未听说过。他怎么去了鲁国?”
崔先生道:“我问过朱大人,他说是在鲁国游学时让刘侗拉拢了,便留在鲁国为官。后越来越得刘侗信任,又娶了刘侗的侄女,方当上鲁相的。”
秦王跌足:“如此人才竟让鲁国得了去。早知道让朱巍喊他回来。”
“额……”崔先生想了想道,“当年朱大人打发他出去游学便是因为党争厉害。且老王爷无意重用年轻人,朱桐在秦国必不如在鲁国得势。后来他自然不便回来。如此亦好。磨练这么些年,朱桐愈发可用了。”
秦王拍案道:“此人一回来,立时告诉孤王。”崔先生应“是”。
没过多久朱桐便回了长安。秦王立时传朱巍进府。朱巍听罢秦王之意苦笑道:“王爷,微臣那侄儿心力交瘁,欲在家中闭门读书,无意为官。”
秦王哪里肯依?“秦国大似鲁国许多。他只好生替孤王做事,定比在鲁国强。”
朱巍只得说:“微臣回去问问他。”
回去一问,朱桐毫无愿出山之意。朱巍不忍逼他,回头告诉秦王说侄子身子不大好。秦王立时派了一大堆大夫上朱家去给朱桐瞧病。大夫们都说朱桐委实精神不佳,必为心病。偏那日秦王刚看了国库的账目,税银较之上月又少了。秦王计无所出,不觉将朱桐当了救命稻草。遂发出话去,让善辩之士劝说朱桐出山。
朱家顿时车马盈门。自打刘丰走后,秦国朝政便分做了数党,各党都想拉拢朱桐。朱桐年少时的同学也纷纷上门来求见。有些是受家族之命拉他入伙的,有些觉得他前途远大来套近乎。朱桐不堪其扰,头大如斗。有一回,竟有朱巍的政敌打发了个朱桐的旧友来拉拢。朱巍得知后便告诉门子,但凡找朱桐的莫要随便放进去。朱桐那儿骤然安静许多。
刘戍听罢便笑:“你这是欲擒故纵。”
“不止。”朱桐道,“我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入朝为官必受各方擎制。秦王不认得我,只听说过一个名头罢了。不让他印象深刻些,我日后做事不方便。”
刘戍哼了一声:“你们文人最狡猾不过。”朱桐笑而不语。刘戍**道,“后头你要如何?”
朱桐望着他道:“被我和柳骞哄了,是不是不痛快?”刘戍又哼一声。朱桐微笑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哄哄秦王?哄过了他,你心里必会舒服许多。”
刘戍满不在乎道:“我是武将,你是文官,出计策归你管。”
朱桐点头:“好。”
遂喊了儿女媳妇出来相见。刘戍看着妹子和几个孩子,慨然道:“对啊,我还是你大舅子。”
数日后,满长安城都知道朱大人家来了位客人,是桐大爷的好友。此人半夜三更背着包袱赶到长安,仿佛是来投靠桐大爷的。
又过了几日,朱桐的几个旧日同窗下帖子请他吃酒,在长安城最大的花楼春风阁。朱桐答应了,并说还想带个人一道去。同窗们并无异议。
这日晚上,朱桐与刘戍到了春风楼,老鸨子领着一群粉头满面毒堆笑出来迎接。同窗们早已在那里久候,屋中香鬓云鬟酒绿灯红,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朱桐指刘戍道:“这位刘大官人乃是我的大舅子。”世人并不知道朱桐他媳妇乃是刘侗亲女,故旁人都以为刘戍是刘侗的侄子,纷纷拱手相见。
遂摆上酒来派座位,刘戍排在朱桐上首。有个歌女抱着琵琶唱曲子,粉头们纷纷敬酒。酒过一巡,有人便提议行酒令。刘戍立时道:“我是粗人,不会这个。”
朱桐笑道:“我作证,他当真不会。不过他有钱,可出钱雇人替他作。”
有个粉头笑道:“酒令岂能让席上的官人替作?不如大爷请眉姑娘来,让她替大爷行令。”
刘戍忙问:“眉姑娘是谁?”
众人都笑:“到了长安,连眉姑娘是谁都不知道?”
原来眉姑娘本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命途不济误入烟花之地。虽为女流,才学惊世。因绝擅琴诗舞,卖艺不卖身。曾有数首诗词名动长安,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数位老儒皆夸赞不已。
朱桐道:“既如此,便请这个眉姑娘来相助大哥好了。”遂打发人去请。
不多时,外头有个女子娇呼一声:“眉姑娘来了。”朱刘二人一齐扭头望向门口。只见门帘子一掀,走进了一位女子。身姿娉婷,仪态端庄,一派大家女子之风。再看容貌,都略有失望。本以为这眉姑娘必是个绝色,不想只能算中人之姿。再一想,倒也不奇怪。青楼女子若是绝色,哪里能由得她卖不卖身。
眉姑娘向诸位大爷一一行礼。待轮到刘戍,此女神情显见动了动,弯腰万福。起身之时极快的扫了刘戍一眼。旁人不曾留意,刘戍却分明看到她眼中一抹得色。刘戍不曾细思,便以为她是瞧不上自己不通文墨,腹中生出一股不快来。
待相见完毕,有个人便笑向眉姑娘道:“姑娘可知道我们何故请你?”
眉姑娘低眉道:“奴家不知道。”
另一个道:“席上有位朋友不擅诗词之道。我们要行酒令,遂雇你来帮他。你猜是谁?”
眉姑娘微微一怔,看了看众人,目光在刘戍身上停了一瞬,有几分诧异。口里道:“奴家不知。”
刘戍皱起眉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