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帝京已是骄阳如火,尤其还是在正午十分。
这时候,本该是躲猫在家纳凉的百姓们冒着毒辣的阳光,自城门口便排起了长龙,一路沿林安街到朱雀街的沈府,胜景空前。
因为这一日,是有着大汉双绝之一美称的安阳公主同当朝炙手可热的沈相大婚。
前者是名动大汉的绝色公主,后者是春风得意的朝堂新贵,亦是有着京都第一美男子之称的沈相,沈洛。
这对大汉的绝世男女大婚,自然是轰动了整个帝京。
公主的仪仗还未出皇城,宫门口,林安街,朱雀街已是被沸腾的人海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在御林军一早便肃然拱卫在了沿途的道路两侧,才算能勉强在人潮中劈开供两辆马车并驾的过道。
相比于仪仗要经过的几条街,与朱雀街有两条巷子相隔的永安街则是清冷的很。
永安街地处偏僻,平时本就少有人走,今日外面这么热闹,何梦锦更不用担心会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即使隔着两条巷子,朱雀街上的喧嚣依然能冲刺着何梦锦的每一根神经。
她踩着青石板上干涸枯死的青苔,沿着巷子,一路走至尽头才在一扇掩着的角门前停下。
这里是何府后院的一处偏门,何家出事之后,整个何府便都被官府查封,此时距离变故已经过去半月有余,里面莫说一个人,就是半只苍蝇也不会有。
朱红色的门扉,有些岁月在门边墙角上剥落的痕迹,亦有些鞋子摩擦的脚印镌刻在墙头。
一直强撑着平静的面色终于垮了下来,何梦锦痛苦的闭着眼睛,抬起有些颤抖的手,凭借着记忆中的样子,指尖轻轻抚过门扉,心犹如千万把利刃在凌迟,一瞬间,血肉模糊。
天下谁人不知何相治国严谨,治家亦是一丝不苟,偏偏她又是个爱玩闹的调皮性子,哪里肯乖乖的待在相府里学习琴棋书画、听先生的之乎者也?
所以,这处后门,便是她自幼时常偷懒溜出去的最佳途径。
因为她犯案次数多了,爹爹于是令人将这门上了锁。
曾几何时,她诳骗着最宠她的二哥在墙内躬身为她垫背,向来消瘦的二哥背起她来却总是稳稳当当,八风不动。
曾几何时,多少次当她尽兴的从墙外翻回来,见到的是爹爹那张气的发紫的脸,以及罚跪在庭前的二哥。
那时,每每犯错,爹爹责罚她和被她拖下水的二哥,大哥总是毫不迟疑的站出来,以没有带好弟妹为由,领了大部分责罚,再由娘亲出面,消了爹爹的火气,最后他们实际承受的责罚,便也没那么重了。
她的看似严厉苛责实际亦是疼他们的爹爹,她的包容稳重的大哥,她的护妹成痴的二哥,还有温婉的娘亲。
只一转眼,那些温馨与亲情,却已是水中月,镜中花,隔了两世人。
心在滴着血,眼睛酸痛的厉害,何梦锦死命咬着唇角,用唇上传出的痛以及殷红盛开在腮边的血,将泪意一点,一点,逼回。
从今以后,她不允许自己哭泣,更不允许自己软弱!
角门上的锁已不再,何梦锦只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
熟悉的景物扑面而来,何梦锦下意识的眨了眨痛的厉害的双眼,便再不多看,直奔荒园里的一株粗壮的紫英树而去。
在树干上的某个骨节前站定,算好距离,何梦锦就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刨起土来。
一边刨土,潮水一般的记忆一边在脑海里滋长起来。
何家是书香门第,在外人眼里,自然不可能与商贾挂钩,但实际上,何家的二少爷何荣轩,她的二哥,有着惊人的经商天赋,他私底下经营的生意莫说遍布大汉,就是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几乎任何事都对她不隐瞒的二哥,她自然是这件事的极少数知情者之一。
犹记得那日,亦是在这棵紫樱花树下,二哥将那枚执掌财富权利的玉牒放到她手上,含笑看着她,“阿锦,以你的聪慧,应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何家如今享受的荣耀越大,站的位置越高,只怕是越危险……所以,凡事,我们不但要留意小心,更是要为今后留个退路,你要收好。”
二哥的话她自然明白,但却不敢去深思,因为只一个猜测的念头便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当即她很是不满的嘟着嘴,毫不客气的接过玉牒,“有爹爹在,还有你和大哥在,怎么会有事?你就是会吓唬我,你个小气鬼,不就是一块破玉牒么,瞧你肉疼的模样!好在现在还没娶个嫂子回来,不然这家里哪里有我待的份儿!”
听着她戏虐的话语,二哥非但不恼,反倒展颜扑哧一笑,那笑如此灿烂,连三月里新绽的万般春意都被比了下去。
而如今……
已是入了酷暑,看着土里露出的一角绣帕,何梦锦却如同坠入了寒意彻骨的冰渊。
饶是顶着毒辣的骄阳,也让她禁不住的打了个寒战。
拽出绣帕,何梦锦也顾不得上面的脏兮兮的泥土,直接用手指掀开,一枚如羊脂般晶莹光洁的玉牒出现在视野。
一轮圆满的月,月下是一只展翅几欲要飞出玉面的蝶。
即便人事几经斗转,它却安然无恙,精致细微的纹路,与记忆中的重叠,一丝不错。
当日的谈话一语成谶,只是没有想到事发的会如此突然,突然到让天下人都失措。
眨眼之间。
那日爹爹同往日一般下朝回府,前脚刚迈入前厅,便有一队铁血肃杀的御林军杀气腾腾的撞开了何府的大门。
她犹记得当日领兵的人是大嫂的爹爹,忠烈将军刘武。
而那个神色冰冷宣读圣旨的人,竟是同她即将成亲的夫君,何相的准女婿,沈洛。
事情来的太突然,她一向机敏的脑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只是那人清晰声音却是一字不错的传入了耳中。
“圣上谕:经查证,丞相何鸿文通敌叛国之罪属实,按大汉律,就地处决,一概家眷,杀无赦。”
残酷至极的字眼自那个向来温和如玉的人口中说出,莫说何梦锦懵了,就连爹爹何鸿文亦是如遭雷击。
但四面举起的刀剑,通天的血色终于让她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功勋世家,权势荣极,受尽天下人仰望目光的何家,在这措不及防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
爹爹身首异处,娘亲被逼自尽,大哥在校场被早已布下的陷阱万箭穿心。
每每想到此处,何梦锦就心痛的不能呼吸,满脑子里都是充斥着那一日何府上下滔天的血色与下人们惊恐的哭喊。
自圣旨下达,到一切尘埃落定,不过半日光景。
没有人会想的到,自定罪、获罪、处决一系列流程会如此之快,快到任何人来不及反应。
没有人会想到世代显赫,忠心为国的相府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会衰败覆灭的如此之快。
抬手将玉牒拾起,何梦锦似乎又感受到了上面那日二哥掌中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些人既然已经布下了所有杀招,那时身在楚地的二哥能躲得过那般天罗地网的猎杀吗?
二哥……天远地阔,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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