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是在几日后的清晨。
何梦锦只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冗长又血腥沉重的梦,梦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漫天猩红,是爹爹滚落在地的头颅,是娘亲那双永不瞑目的眼,是大哥万箭穿心的惨烈下场,是那人讽刺的目光以及那毫不留情刺来的一剑……
“小姐!小姐!”
就在何梦锦于梦靥中痛苦的无法自拔的时候,一声清脆略显稚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声音宛如溺水之人获得的救命稻草,及时的将何梦锦从那无边无际的悲恸中救赎。
睁开眼的何梦锦有那么片刻的呆滞,随即,她一个激灵的从床上跃起,眼神飞快的打量四下。
古朴典雅的房间,既没有朱门大户的骄奢气息,亦没有寻常人家那般粗陋简朴,一桌一椅,皆可看出此家主人的品味非凡。
而床榻前,一个面色焦急的小丫鬟正一脸关切的望着她。
由于她猛的这一番动作,不单吓到了这个模样只有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还牵动了自己胸前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痛楚当即让何梦锦眉头一皱,下意识的抬手抚上胸口,刚探到那里已包扎完好,便见那小丫鬟对她安慰似得的展颜一笑:“小姐莫要担心,大夫看过了,伤口虽有些深,但没有伤及要害,而且就医及时,又敷上了最好的疗伤圣药雪颜膏,以后不会留疤的。”
“是吗?那这是哪里?”
何梦锦闻言,心头倒没有如丫鬟所想松一口气,反而多了几分凝重与疑虑。
虽然噩梦连连,且意识一直也是浑浑噩噩,但她依稀记得自己曾身着一袭夜行服,出现在某个看似王公贵族的府邸中,而且还险些被人捉了去……以及遇到的那个绝世美男子。
而且……自己还扑倒了他……还出了丑……
这也是在梦中吗?
还有那刻骨的痛,滔天的恨意,何家的血债……也是梦吗?
想到这里,何梦锦的心似被人狠狠的用刀削绞了一番,在泪水就要决堤奔涌而下的那一瞬,何梦锦猛然抬头,努力的睁大眼睛,硬生生将泪意逼回。
她这般突然的动作唬的旁边的小丫鬟又是一愣,赶忙垂首道:“小姐,莫急,你且听奴婢解释,那日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是我家公子救你回来,请了大夫并留你在此处养伤,我家公子是如同菩萨神仙一般的好人,绝无恶意,小姐不必担心。”
“你家公子?”只那么一瞬,何梦锦便已收拾好了自己面色上的悲戚,抬眸看向小丫鬟的,是她一贯的从容,“可是身体有些不足的那位绝世公子?”
小丫鬟听的何梦锦说起“身体不足”几个字眼当即便垮下脸来,但又听到后面紧跟的绝世公子一词,立马便是阴转晴,笑逐颜开道:“小姐可算是记得了。”
看着她那喜怒完全写在脸上的纯真无邪的性子,何梦锦本还有些警惕提防的心也稍稍减退了几分。
可是转瞬想起这话里的意味,何梦锦心头又是一愣。
绝世美男子不是梦,那么自己一袭黑色夜行服出现在某家府院便也不是梦,自己胸前中的匕首不是梦,自己手上指上无故消失的朱砂痣不是梦!
想到此,何梦锦求证般的抬手,芊芊素手,有着婴儿皮肤般的白皙娇嫩,并无零星半点的朱砂痣,莫说朱砂痣,就连一丝的伤痕也无。
这双手,并不是她的!而且,以何梦锦一贯冷静的推理自己应该是死了,死在那人的一剑之下,那么
一想到某种可能,何梦锦身子一僵,随即,她也顾不得形象,急急朝梳妆台前的铜镜奔去。
菱花镜里,赫然出现的一个眉目如画,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肤色如玉,不需一脂一粉的装扮,素颜回眸,百媚千娇自生成。
青丝如墨,未经一钗一环的修饰,只随意的铺散在肩头,便已是绝色倾城。
美则美矣,即便一样倾国倾城,但却让何梦锦感到陌生,因为,那,不是自己。
何梦锦朝镜子里的人勾了勾嘴角,一抹浅笑便自镜中人的娇颜中绽放。
笑意有几分苍凉,几分嘲讽,几分森凉刻骨。
脸上在笑,心头却是在滴着血。
她果然是死了,而且还重生在同一个时空下,另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女子身上。
“你家公子,现在在哪里?”看清了镜中人的模样,何梦锦转身,已是换回了一贯的温婉和煦。
“在、我家……”丫鬟靠着镜子的折射看到何梦锦的那一抹笑,本是有些莫名的毛骨悚然,但随即见的却是眼前的女子如此温婉得体的笑意,便暗自嗔怪自己是花了眼,“公子已经离开汉都了。”
“哦,如此。”何梦锦点头,“那日后劳烦你,代我谢过你家公子。”
说着,何梦锦便抬手自顾穿戴起已经备好放在一边的衣衫。
见她这般自然的动作,小丫鬟不免好奇的问道:“小姐,您都不好奇我家公子是何人吗?”
每每提起自家公子的时候,小丫鬟已是换上了一副崇拜敬仰的表情。
闻言,何梦锦浅浅一笑,“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
“我……什么?何时?”
小丫鬟本是一脸神秘莫测,有意要吊吊何梦锦的好奇心,但见自己的逗弄非但没有奏效反而被人的一个反问惹的有几分焦急,“小姐,奴婢确实没有说过啊?府上的规矩,不能将公子的名讳说与人听,奴婢怎么可能说出去呢!刚刚由此一问是因为当日奴婢问起公子,若是小姐醒来,该如何交代他的身份,公子言,以小姐的聪慧,自能猜到,奴婢只是好奇小姐是否真能猜到?”
看着小丫鬟如此单纯可爱的模样,何梦锦也不忍让她着急,解释道:“你家公子应是在决定救下我,并让大夫不惜用雪颜膏时候,便已经想到会因此被我猜出身份的,普天之下能用的起仅仅产于冰灵雪山皇家贡品的雪颜膏的,应是不多的,你家公子气度,绝非寻常之人,而纵观皇家,如今几代是没有哪一位皇子皇孙的身体……”
说到此,何梦锦有些歉然的对着小丫鬟水汪汪的大眼睛,真诚道:“而冰灵雪山的所在,便是贺兰王的封地东南一隅,也就是天下除了皇室,唯一有资格和身份享有雪颜膏的贺兰王府,更为关键的是,贺兰王府的二少爷,在八岁那年坠马落得终身残疾,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事情。”
看着小丫鬟恍然大悟的神色,何梦锦继续道:“而且,你家公子那般绝世姿容,即便没有这些推敲,也会让人第一眼就想起被世人称为遭天妒的英才,天下第一公子,贺兰珏,贺兰王府的二少爷,这世上再无人出其右。”
小丫鬟听完,当即赞同无比的点头,正要开口絮叨絮叨自己家公子的风姿,却见何梦锦本是温和的面色上,蓦地生出几分恍惚与苦涩。
小丫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何梦锦显然心情有些低落,当下便关切的问道:“小姐,您……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说出来与苓玉听听,虽然奴婢不能帮到小姐什么忙,但说出来,心里便会好过些,放心,奴婢发誓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何梦锦有些感激的看着苓玉,但她心底那深藏的苦与瑟,痛与狠,岂是能向他人道的?!
她能猜到别人的身份,却是对自己这个身体的本尊没有一点头绪。
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她是谁!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也便是她此时最不愿面对的,但必须要面对的事实,一想到此,何梦锦顿觉心如刀绞,撕心裂肺的痛楚险些再一次让她昏厥。
深呼吸一口气,何梦锦状似不经意的与小丫鬟侧身,低头摆弄裙摆,让自己的面色隐藏在裙摆之中,才语气淡淡道:“我昏睡了也不知道是多久,你可否告诉我,如今是大汉历多少了?”
小丫鬟显然对何梦锦的说辞并不怀疑,一脸关切道:“今儿个都是五月十八了,可不是嘛小姐,您足足昏睡了三天。”
“大汉历三百二十四年,熙和八年,五月十八?”
“自然,难不成小姐还能昏睡几年吗?”小丫鬟不疑有他,笑嘻嘻的答到,她没有注意到她话音刚落低下头去的何梦锦手中的动作一顿,没有看到那如玉的脸颊上无声划过的一滴泪。
泪落无声,碎在尘埃里,溅起谁人一世执夙。
这些,小丫鬟自然都不知道,她犹自热络的在何梦锦耳畔叽叽喳喳道:“今儿可是当朝文官第一人沈相和安阳公主大婚的日子呢!听说届时皇家的仪仗可是要巡城三圈的,那可说不得有多热闹,小姐若是身体无碍,咱们也能去瞧瞧就好了!”
将苓玉的话一字一句的听进去,何梦锦僵楞在那里,半响没有动作。
如今大汉皇帝身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文臣第一人,沈丞相,沈洛,便是她前世的未婚夫君,亦是那个站出来污蔑何家通敌叛国、亲手举剑刺死她,陷何家万劫不复的始作俑者!
而五月十八这一日,本是爹爹给他们定下的婚期。
他因缉拿叛党有功,成功坐上丞相之位,亦得了皇帝赐婚,将其一母同胞的妹妹安阳公主,李婉然,下嫁给他。
如今,他独揽朝中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洞房花烛,美眷在怀。
而她,整个家族倾覆,株连九族,皇城中,但凡与何姓有一丝关联的,均被殃及,爹娘大哥惨死,二哥没了音讯天涯流亡不知途,叫她怎能不恨!
即便此时满怀的恨意,她却也清晰的知道,能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何家致命一击的,绝非他沈洛一人之力能办到!
与父亲一向政见不和的忠烈将军刘武?蠢蠢欲动心思不轨的各路藩王?还是那个高高在上近年来不满何家权势做大的皇帝李泽昭?
何梦锦咬牙,老天既然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便要将这一切查个明白,要还何家,还父亲一世清名!杀了她的,欠了她的,且等她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