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纪七年，陶子耕十六岁，通过御前殿试，成为九夏历史上最年轻的少学士。
五月十八日，万里无云，陶子耕在东林书院后的树荫下看书，薛瑾躺在树上。他垂下一条手臂，说道：“上林兄，你这次殿试回答得很精彩，连父皇都很满意，他很器重你。你现在是整个朝廷最有可能接任邓夫子职位的人了，那些大臣都想要拉拢你。”
“他们？”陶子耕合上书，说道，“如果我真的接任了大学士，他们来拉拢我又有什么用？先皇早已经定下了规矩，大学士是不能参政的。”
“可是很难说，大学士会不会成为皇子与世家子弟背后的诸葛。”薛瑾从树上跳下来，“如果邓夫子说他想要成为朝上文官的一员——当然，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二哥和三哥未必不会同意，毕竟以邓夫子的头脑谋略，可以成为日后党派相争的一大助力。”
“这或许也是先皇不允许大学士参政的原因吧。”陶子耕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情来了？你不是一直无忧无虑，不争皇位的吗？是因为那件事？”陶子耕口中所说的那件事，就是前阵子大皇子的事情。
“大哥只不过去了一趟桐州游猎，就因意外摔断了双腿，这种话说出来谁会相信？二哥和三哥各成一派，不断地拉拢朝中官员，我虽然对皇位不感兴趣，但是也不想将这条命赔在无意义的争斗上面。”薛瑾靠在树干上，神色凝重，他与大皇子一向要好，现在大皇子落下了一个终身残疾，他自然十分愤懑。
陶子耕很少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所以，你这算拉拢我这个少学士吗？”
“不是。”薛瑾摇了摇头，“从少学士到大学士，上林，你一辈子都不会进入这个残酷的政治争斗，我真是羡慕你。”
薛瑾一向玩世不恭，此时陶子耕竟然觉得他有些老成持重，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薛瑾了。是什么逼着他成熟起来了？不管是薛瑾还是薛沁水，因为生在帝王家，都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其实不管是帝王臣子，不管地位高低，他们都是凡人中的凡人，凡人的人生就是由身不由己拼凑起来的，这是天意，不可逆。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皇子的身份。”这些人里，也包括了曾经的陶子耕。
“我知道的。”薛瑾说道，“我还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我皇子的身份，恨不得食我血肉。上林，你说二哥和三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争权夺利的，以前大家不都是玩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吗？”
“可能是因为……身不由己吧。”陶子耕这么说着，“薛瑾，我已经决定了，如果真的有机会可以成为大学士，我不会接任的，我要加入你们的政治斗争。”这句话陶子耕说得云淡风轻，但是掷地有声，好像他已经决定了很久了。
薛瑾变得激动起来，他激动不是因为将来或许会有一个有力的左臂右膀，而是他作为皇子，是最知道这没有硝烟的战争有多残酷，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好友坠入地狱：“为什么？上林，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慕权势的人！为什么要卷入这种争斗当中？你……你不要命了？”
陶子耕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卷起书本拍在薛瑾的肩膀上：“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会傻到去送死的人？”
“送死倒不至于，但是畏首畏尾，安于现状，没有进取心倒是真的。”薛瑾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陶子耕嘴角抽搐，苦笑道：“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样一个形象……”薛瑾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然后呢？那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参政了吧。”
“为了每天上朝的时候，跟圣上弹劾某个皇子，不仅不学无术，连自己的妹妹也不好好照顾。”陶子耕眯着眼，半认真半随便地回答。
“你居然敢调侃我！”
薛瑾捶了一下陶子耕的胸膛，陶子耕退了两步，佯装用手去挡的模样。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人影，那人影速度极快，等到近了，薛瑾和陶子耕才发现原来那是匹黑骊，背上载了个少女。那少女一身劲装，长辫垂肩，两颊晕红，如晚霞映雪。
等到了两人面前，窈窕少女熟练地下马，笑嘻嘻地问道：“四哥哥，上林，你们在干什么呢？”
“沁水……”
“沁水，你怎么能在书院里骑马？要是被邓夫子看到怎么办！”陶子耕敢忙上前去拉那匹黑骊，但是那马很有灵性，见不是自己的主人，马尾向一边甩去，不屑地哼了一声，动也不动。
薛沁水抚了抚马鬃，说道：“没用的，白鸽除了我的话，谁也不回听的。”
“哪有人会给自己的马取名叫‘白鸽’的……”薛瑾忍不住说道，“还有你为什么要背着长枪？女孩子家成天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还要不要嫁人了？哪一代公主是跟你一样的？”
“干什么？‘白鸽’这个名字，白鸽它很喜欢的。”薛沁水冲薛瑾吐了吐舌头，“再说了，神策营的惠叔叔都愿意教我武功，你干嘛不同意？”说完，她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嫁了人，就离开宫里了，肯定就数你最开心。”
“是是是，我当然是最开心的那一个，你要是嫁了人，我不仅要告诉天下人，我还要摆宴请客，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我有多么多么开心，终于把我那个小魔头妹妹送走了！”薛瑾后退了几步，夸张地伸长了胳膊，“要摆这么多桌，不对，是这么多！”
“你！气死我了！”
话罢，薛沁水反手甩出长枪。她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薛瑾，但是没想到薛瑾反应比她快得多，转身就躲到一旁，那枪尖直向着陶子耕刺去。
“别……”陶子耕手无缚鸡之力，自知自己躲不过，只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大不了就在床上多躺个几天吧。
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陶子耕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枪尖就停在自己的面前。执枪的薛沁水额头上满是冷汗，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上林，你还是这么胆小！胆小鬼！以后我嫁了人，出了宫，谁来保护你？你不能指望四哥哥，四哥哥自己都要别人来照顾。”
“我……我可以……”话说到此处，陶子耕忽然沉默了。薛沁水收了长枪，又添了一句：“九夏的女儿，都喜欢有气魄的男子，你这样怎么行？”
“好了，不要你操心。”薛瑾只顾着数落自己的妹妹，完全没有注意到陶子耕的神色，“要是上林真的做了大学士，天底下的女子都争着抢着要给他做妻子。况且，只是你喜欢有气魄的男子吧？不要把整个九夏的姑娘都扯进来好吗，就有人喜欢我这样的文弱书生！”
薛沁水拉下右眼睑，做了个鬼脸：“文弱书生？你也不害臊？纨绔子弟！”
“没大没小，快回去把衣服给换了，免得父皇母后又要担心！”薛瑾弹了弹薛沁水的额头，催促她。薛沁水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反身跨上了马：“好了，我知道了，你真是唠叨，比那些公公还要唠叨！上林，不要总是读书读书读书，多锻炼锻炼身体，这样下次就躲得开我那一枪了！”
话音未落，薛沁水“驾”的一声，又骑着马扬长而去了，远远望去，如同飞舞在花草间。
“也不知道以后能把她治得服服帖帖。”有这样一个妹妹，薛瑾很无奈，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刺绣女工巧夺天工，哪里像自己家的这个妹妹，除了舞刀弄枪，其他都是浅尝辄止。
“沁水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陶子耕望着薛沁水的背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啊，顶多再过个两三年吧。真没想到，当时那么点大的小豆丁，一眨眼就要嫁人了。”薛瑾比划着，“岁月催人老，我是不是也要找个皇子妃了呢？”
陶子耕说道：“两三年啊……”陶子耕这么说着，声音悠长，好像已经展望到很远的以后去了一样。
“是啊，虽然沁水一直觉得我讨厌她……啊，我是真的不喜欢那个哇哇乱哭的小魔头。”薛瑾捂着耳朵，仿佛耳边已经听到薛沁水小时候的魔音穿脑了一样，“不过，她是我妹妹，要是她真的出嫁了，我一定要给她置办价值连城的嫁妆，准备这世上最华丽的礼宴，让所有的女孩称羡。”
“你这样说，我也很想做你的妹妹。”陶子耕不动声色地说了个冷笑话。
“谁要你做我妹妹……只会读书的呆子……”薛瑾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想要参政呢，都怪沁水，被她打断了。”
“呵呵，也没有什么。”陶子耕笑道，“我只是觉得，这宫中甚好。”
这宫中甚好，以及少女的笑靥，也是甚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