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砚一离开银履镇就停下了步子，他向路边的草丛走去，找了个乱草遮眼的地方坐了下来。现在应该正是子时，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夜风吹拂，月影婆娑，姜砚的额头渐渐沁出了滴滴汗珠，他伸出手捂着胸口，低声道：“别躲了，快出来吧。”

一直躲在姜砚身后的人迟疑了一下，终于从暗处现身，走到了他的面前。那来人是个男子，青袍束发，双眸如墨，神色冷峻，他腰间配一块黄翡玉，手中持一管翠绿竹笛。

“你就是……在酒馆假扮重七的那个人吧？”姜砚心口绞痛，此刻说话已经有点吃力了。

那人神色如常，点头承认：“是。”

“如果刚才十方和尚没有将无量湖水给我，你是不是打算杀了他，然后取走无量湖水？”姜砚继续说着，将自己的猜测全部讲了出来，“如果我没猜错，你杀了慕容修后，发现他身上只有雨露之灵，没有湖水的雨露之灵活不了几天，你知道这件事，所以特意回来找我们的吧。”

“既知我来意，就将无量湖水给我，我不杀你。”来人冷冷回答。

“……我只是很奇怪，你没有跟我们一起走水路吧，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姜砚没有理会那人，继续问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墓道。”

“原来是挖坟过来的，乱葬岗下面那条路你都敢走，厉害了。唔，咳咳咳。”姜砚皱着眉头笑了几声，只是不知道这一笑又牵动了他身上哪一处的伤势，导致他咳嗽不断。

那人却无意于跟姜砚纠缠，冷言道：“无量湖水。”

“好，无量湖水……去！”

姜砚本还悠悠地说着话，猝然低喝一声，伸出手来向天一指，乌啼剑登时出鞘。

以气御剑这一招，在许多修仙门派中，也只有修炼多时的弟子才能完全掌握，此时被一个重伤的少年轻而易举地使出——青袍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

姜砚道：“打赢我，就给你，没人能从我手上白拿东西，这是规矩。”

“你受了伤，会死。”青袍男子摇了摇头，就算是以气御剑又如何？以对方现在的状况，根本接不了他几招。

“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姜砚问道，“我叫姜砚，孤砚生冰的那个砚。”

如果换做是其他的人，早就已经一剑刺穿了这个重伤的少年，而不是听他这样废话，但如果是其他的人，姜砚也不会这样自报门户，但司涯曾说过，人这一生想要记住的人并不会太多，令人钦佩的对手是其一，姜砚心里隐约觉得，如果不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这个人或许值得他交往。

但对面那人竟也鬼使神差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姓：“……顾人异。”

话音刚落，黑色剑影就掠过他身旁，顾人异猛地向后躲去，怎奈剑刃锋利，剑气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剑伤。

“你使诈。”顾人异有些恼怒。

姜砚倚在一旁的石头上，脸色苍白地摆摆手：“这可不能算使诈，嘿嘿。”他双手结成一个剑诀，乌啼在空中飞舞，又向顾人异刺去。

乌啼盘旋，顾人异伸手以竹笛去抵它剑锋，虎口一震，但竹笛竟然毫发无损，乌啼旋了几圈，又回到了姜砚手中。竹笛传来的余力仍在，姜砚只觉得手腕震颤，暗暗心惊。

姜砚还要再捏剑诀，眼前忽然一黑，乌啼没入土中，他扶着剑跪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袅袅笛音。那笛音如丝如缕，如梦如幻似的，绕梁三尺，仿若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姜砚的背心。姜砚眼前一黑，挣扎着爬了起来，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竟不是一座荒镇，而是一条悠长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两旁是各家店肆，包子铺前蒸笼上热气升腾，吆喝声穿过氤氲薄雾回荡在街头巷尾。

这是……他记忆里的地方，这竟然是生他养他的银履镇。

他再向远处看去，就可以看到马若兰站在尽头等他——他每次从学堂逃课的时候，都能被马若兰抓到。

是，这的确就是他的银履镇。

姜砚只觉得眼皮极沉，忍不住想要睡去。

顾人异将手中的竹笛轻轻放下，不再吹奏《如梦令》。姜砚已经完全陷入了他编织的幻境之中，比起身受重伤而死，或许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死去要好得多。

顾人异俯下身去，在姜砚的身上翻找起来。就在他的双手触到姜砚衣襟的那一刻，顾人异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撤开，手腕就被扣住。姜砚猛然站起，将两人都向后摔去。顾人异撞到身后石块上吃痛，眼前有些晕眩，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姜砚一只手仍死死地抓着他，而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装着无量湖水的木匣。

“你如何能看穿？”顾人异心下有些奇怪。

“慕容修死的时候，一点狰狞的表情都没有，一个将死之人不会这样。”姜砚有气无力地回答，“况且，就算我真的中了你的幻术，你以为我方才说断尘缘，是、是假的么……唔！”

胸口忽然一阵绞痛，姜砚再次吐出了一口血。顾人异立刻伸手向姜砚的心口抓去。

“以我现在的状况，虽然逃不了，但是拼个鱼死网破，毁了这个无量湖水，倒也不是不可能。”姜砚低声说道，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所以此刻他只能发力抓住顾人异的手腕。

顾人异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何必？”他先前明明已经答应了不下杀手。

“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把无量湖水给你。”姜砚继续说，“你拿去救谁，我管不着。我留着这个无量湖水，是为了跟你讲条件。”

“……什么条件？”

“首先，你先把雨露之灵给我。”姜砚慢慢道。

顾人异怔了怔，反问道：“我为何信你？”

姜砚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你只能信我。”顾人异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将怀中的一方手绢取了出来，手绢里的正是一株已经快要枯萎的雨露之灵。

姜砚将它放入木匣中，得到无量湖水的雨露之灵迅速充盈起来，漂浮在水面上，绽放出点点光芒。

“然后，你去找辆马车来。”姜砚接着说道，“方圆十里，必有驿站。如果你不去……我只能毁了它。”

顾人异竟也没有异议，转身便离开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果然驾着一辆马车回来，介时姜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姜砚坐进马车之后，便让顾人异驾车前行，深夜之中，荒地之上，只听得马蹄达达，车轴转动。

“去江陵。”姜砚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这是第三件事了。”顾人异道。

姜砚反驳：“找马车那个只能算半个，别废话，快去。”顾人异已能听出里面的人有些中气不足。

顾人异不再说话，只是拉着缰绳策马驱车。车行过江陵古道，顾人异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为什么……”

“中了鬼哭藤的毒之后，破阵、驱鬼，还要打破你的幻术，就算是我也撑不住啊，有现成的雨露之灵我干嘛不用。”姜砚仿佛早已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不过如果没有人给我护法，我在路上恐怕就会成为一些妖怪的盘中餐了。”

“你信我？”

“谈不上，不过我知道求你肯定是没用的，威胁你说不定可以，所以……我就……唔！”马车内的人突然闷哼了一声，再无声响。

顾人异掀起布帘，那个蓝袍子少年头倚在车壁上，已经昏了过去，只他的双唇脸颊上都恢复了血色，想来是雨露之灵已经发挥了功效。顾人异放下帘子，加快了手上的力道，飞快地向江陵城驶去。

姜砚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一床红缎面的棉被，两口剑都挂在墙上，包袱里的银两和器物也都完完整整地摆放在桌子上，不见的唯独只有顾人异和雨露之灵。

“看来他说话也还算话，这笔买卖也值了。”姜砚甩了甩胳膊，身体里的鬼哭藤的毒已经完全祛尽了，他一口喝光了桌上的茶水，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高屋广厦，香尘满路，车马如云，一条通衢大道上人烟阜盛，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酒楼银号，甚而至于是风月之地，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小巷纵深，无法一眼看尽。

这就是景州最繁华的都城——江陵——数百年来的模样，富饶而又生生不息，传说甚至连江陵的护城河下都是满是金制珑璁，所以水流声都是清脆悦耳。

“江陵呐……”

离开沧陵城之后，这是他第一个到达的大都城。姜砚深吸了一口气，心内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