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侍郎出门已经半月有余,三月都到了中旬,霍青棠每日揪着韦大宝东奔西走,那孩子似个人精,时不时吐露几句真言,又要夹杂大量谎言和废话。又过数日,青棠正欲着人唤史顺过来与她一道出门,史顺已经站在她院子外头,今日还是乌衣执勤,乌衣瞧见史顺过来,不敢不报,立即掀帘子进来,说一声:“姑娘,史小管家来了。”
青棠已经换了春衫,她穿一身丁香紫的长裙,外头又套了更深一些的坎子,坎子两抹衣领上绣着团团的丁香花,青棠起身要出去,乌衣从屏风上取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姑娘,外头风大,还是把这个穿上吧。”
青棠回头看了乌衣一眼,乌衣微微勾着头,颇为乖顺,青棠道:“你们做的账本子我都看了,但收容出纳你们算得不够清楚,院子里闲着的时候,你领着石榴再算一遍。”
乌衣抬起眼睛来,“是的,姑娘。”
史顺候在外头,瞧见霍青棠,脚下疾走两步,低声道:“大姑娘,大人来了信,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才刚刚化冰,淮河那头分叉,大人要在那里监督水利,我先来与姑娘说一声。”
紫裙青袍的霍青棠转身往屋里走,瞧见青棠去而复返,乌衣诧异,“大姑娘怎么又回来了?”青棠也不与她啰嗦,“给我收拾几件衣裳,我要出门一趟。”
乌衣低头去寻箱笼,外头石榴跟着进来,“谁要出门?”
今日的石榴已经不是当初的石榴,如今的石榴会识字会计算,也会打扮了,当日霍青棠赏赐给璎珞的几根旧簪子,璎珞一根都没要,除却还能去银楼重新抛光打造的,剩下的几乎都是石榴与乌衣合伙分了,这刻她进来,头上簪着两朵青棠节下的珠花。
“是大姑娘要出门,吩咐给收拾收拾。”
“大姑娘要出门,谁允许的?”
石榴越俎代庖,“不行,大姑娘还要去书院读书,不可随意出门。”
乌衣勾着头,石榴还有话要说,青棠一双眼睛猛地扫过去,严厉又迅捷,石榴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青棠道:“快些,衣裳随意收拾几件,银票给我取出来。”
“大姑娘要这么多钱做甚么?”
石榴的胆子越发大,“这么多钱,大姑娘要用到何处去?”
乌衣闷不吭声,只管取了最新的衣裳装箱子,又去帷帐后头去装银票的小匣子,石榴一个横跨步,“不能拿这么多钱!”
青棠失了耐性,一脚揣在石榴的小腿弯儿上,‘哎哟’,一声震天响,石榴哭了起来,“疼!好疼啊,好疼……”
史顺闻了动静,在外头问:“大姑娘,您怎么了?”
乌衣手脚麻利,已经收拾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笼,她抱着箱子,“大姑娘,奴婢随您去吧,您孤身一人,出门去也不甚方便。”
石榴趴在小圆凳子上低声抽泣,青棠低头瞥了她一眼,“得意忘了形。”
乌衣抱着箱子,史顺在外头候着,“大姑娘,这是……?”
青棠道:“走吧,咱们去凤阳府,那头定是出了麻烦,咱们都一道去看看。”她指着史顺,“你去寻个车夫,将府里快些的马拉出来,咱们早去早回。”
乌衣依旧跟在后头,青棠回头看她一眼,“跟着吧。”
史顺寻了府里资历最老的车夫老马出来,老马是本地人,自小在市井之中与车夫走卒混在一起,对当地风土人情都熟悉得很,听闻府中的大姑娘要去凤阳,便侃侃起来。“大姑娘,咱们走哪条路,最快的法子是先上南京,再去滁州,从滁州上凤阳,如果说姑娘不着急话,咱们可以从南京绕扬州,姑娘还可以回家看一看,再从扬州去滁州也是使得的。”
青棠上了马车,又拉了乌衣上来,史顺也提着一个篮子上来,“这是石榴从厨房抱来的酒,她说路上远,咱们走得又突然,煮水熬浆已经来不及,便抱了两坛子酒水上来,还能解渴。”
“嗯。”青棠侧开眉目,石榴半瘸着一条腿在门口站着,老马本来拉缰要走,“慢着!”青棠自马车上下去,石榴见自家姑娘过来,又是高兴又是羞愧,“姑娘,婢子……”
话还没说出口,青棠已经抬手,她低声交代了几句,石榴连连点头,又过一阵,青棠才重新上马车,对老李说一声:“咱们走。”
……
云来客栈里,一个大眼睛小厮穿着深色的短打,他低头收拾行李,“少爷,咱们不说一声走,霍姑娘知道了,她不会生气吧?”
顾惟玉手下头几张字据,又带着几册账本子,男人回头看宝卷,“还没好?”
宝卷嘀嘀咕咕,“这叫什么事儿,这回好不容易咱们在苏州城里这么久,您和霍姑娘没见上几回,如今更好,您一声不吭要走,这让人家霍姑娘知道了怎么想?”
顾惟玉手里的单子是蓝老大从江上带来的,当初顾珩偷了史家老二的东西,胡椒和苏方,并着一些贵重瓷器,按理说这些都是舶来品,且朝廷禁止私运,如有违规者,不是庭杖是流放。顾家花十万两给顾珩在工部捐了个小官,顾珩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色才干,京城是别想去了,后来一调配,顾珩取了工部设在临清的收税站里小吏职位。
原先那小半年,顾珩还算老实,每日勤勤恳恳,后头不知道受了谁的点拨,竟开始勒索商船,只要是里头装了货物的,不论贵贱,他们都要合伙将人家扒下一层皮来,民不与官纠,顾珩他们得逞几次,这回胆子愈发大起来,竟然偷了人家大半船的东西,还说是风大浪大打海里去了。
家里子嗣不丰,顾老太爷顾农三名子女,统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已经故去两个,最小的儿子顾良镛最为伶俐,此子八岁能颂诗文,十二岁上得到里正的举荐,一举中了个秀才回来,等他身故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岁。
顾良镛去世,顾老爷子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没下来,人都恍惚不能言,直到第四日上,二儿子良功的媳妇舒氏生下孙子顾珩,顾老爷子才从房里出来,瞧见顾珩唇红齿白生机勃勃的时候,老爷子仿佛觉得幼子良镛又回来了。也无怪乎顾老爷子这么想,顾珩出生的日子与顾良镛身故的日子不出七日,七日之内,魂魄还在,顾老爷子是觉得良镛舍不得顾家,到舒氏肚子里投胎去了。
所以顾珩从小到大受尽了万千宠,打不得骂不得,连老爷子自己瞧他,都觉得他将来必定比顾良镛还要成器三分。
顾珩受宠,盖过了顾家所有的下一辈,包括长房长孙顾惟玉。
顾惟玉父亲顾良焕是长子,做生意十分了的,三年前他出海往波斯购置香料,熟知一去没再回来,有人说他出私海,被朝廷抓了,有人说那一日海上有风起浪,顾家的船翻了。到了后来,也没有人再说了。
顾家花了无数的财力物力去海上、江上打听顾良焕的消息,三年以来,一无所获。初遇蓝老大那回,是在江上,蓝老大在赌坊赌钱,欠了一屁股债,他躲到江上去,不敢上岸,谁知人家一艘船追了上来,堵着蓝老大的小船喊打喊杀,那时候顾惟玉替蓝老大还了三千两的银子,蓝老大便将顾家这位公子当恩人待。
另一册票据是家里人送来的,老太爷见顾珩的事情迟迟没有个说法,便从自己私账里拿了两万两出来,说要填补顾珩的亏空,补贴了史家的损失之后,多余的钱再拿去打点顾珩的同僚,但求替顾珩扫平麻烦,并且叫顾惟玉不要再拖,速速回家,说今年的金玉交章该移摘了。
顾惟玉一双手莹白如玉,白玉般的手指压在账册上,宝卷还要再说,却见自家少爷一直紧紧抿着嘴,知晓他心中不痛快,便问一句:“不若少爷去同霍姑娘说一声,说咱们去去回,省得她找不到咱们着急……”宝卷一片好心好意,又只得来一句:“你忒话多。”
昨日蓝老大着人带来消息,说从波斯运来的胡椒和苏方叫人扣下了,在漕河上,对方是扬州的巡防舰,舰上还有个大官,扬州守备霍水仙。
霍水仙是青棠的父亲,这一船东西是顾惟玉特意托人从波斯买来赔给史家二公子的,霍水仙缴获的这一船香料准确来说是缴获了自家小舅子的东西,可这话该何人去说。由青棠去说?不妥,一个小姑娘参与到其中来,叫外人怎么看她。
由史家二公子去说?其实是可以的,但听说前几日史家这位二公子动身回京城了,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说只等他的香料运来,立马不与临清收税站纠缠,自然也不与顾珩为难了。
顾惟玉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反正霍大人是青棠父亲,因这一层身份,迟早都是要见面的。
外头有细弱的敲门声,短促而微弱,‘砰砰’,“敢问顾家公子在吗?”
顾惟玉看了宝卷一眼,宝卷摊手,表示不知道是谁。
宝卷打开门,瞧见一个眼生的丫头,那丫头发间簪着两支珠花,“你……找谁?”宝卷开口问,顾惟玉一眼扫过去,瞧见了石榴头上的簪子,石榴目光落在顾惟玉身上,“请问,您是顾家公子吗?”
宝卷挪开身子,“你是?”
石榴目光落在顾惟玉身上,说:“我是史家的丫头,我家大姑娘让我找顾家公子带句话,她说‘我去凤阳,与君之约,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