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襄阳的森然肃穆,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却是彩灯高挂,游人喧嚣,一副热闹景象。
即便是入了夜,城中的欢声笑语也久久不散;街头巷尾,高声吟诗作对的公子才俊随处可见。他们纷纷沉醉在月色之下,手舞足蹈之余,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刘府,坐落在临安城西,背靠西湖,是城里最大的宅子。刘家主人刘大富人如其名,乃是整个大宋有名的富商。一年里,大宋皇宫里进贡的绸缎,军部采购的铁器,和市井小民吃的官盐大多都来自他手下的产业。
刘府内院的千金闺房中,时不时传来阵阵娇叹。年方二八的刘大小姐单手托着下巴,坐在小妆桌前,百无聊赖地玩弄着一把寸许长的小木剑。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喧哗之声,她心中有气,将手中的小木剑往桌上一丢,发出“啪”地一声。
后头正打着瞌睡的丫鬟被惊醒了,迷茫问道:“小姐,怎么了?”
刘大小姐反问道:“你说怎么了?本小姐被爹爹狠心软禁在这屋里好几天了,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干不了,快要闷死了。”
如此抱怨的话语,这几天来丫鬟听得也多了。大小姐被禁足在房,她作为一个贴身丫鬟,不仅跟着倒霉,还成了一个受气包,当下只得无奈劝道:“小姐,老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着想。那个什么‘辣手辣手惜花’不是说要”
刘小姐脸色一变,“呸”了一声,道:“你说那个淫贼!他真敢在临安撒野么?这可是皇都!咱们刘家,可就在天子脚下!”
丫鬟吞吞吐吐道:“这奴婢哪里知道。老爷说过,江湖上的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况且来者又是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淫贼,还是要小心为是。”
“江湖中人那淫贼就只会些偷鸡摸狗的本事,难道还能强的过皇宫里的请来的高手?爹爹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胆子却变得小了?”刘小姐心中满是不甘,接着道:“这离中秋节越来越近,城里新奇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我已经错过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中秋灯会都去不成了?”
丫鬟见她越说越急躁,赶忙道:“小姐,老爷不是说在中秋那日,要请好多艺人来府表演耍戏么?”
刘小姐仍是失望道:“那有什么用?这种时候便是要越热闹越好。光在府上听戏,有什么意思?”
丫鬟站到小姐身后,替她揉起了肩背,柔声道:“请小姐稍安勿躁,也许过个一两天,老爷一道命令吩咐下来,你就恢复自由身了。”
刘小姐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我已经闷出了病来。”想了半天,依旧心中忿忿,嘟着嘴道:“小翠,我饿了,去弄些吃的来!”小翠依言出房,朝伙房走去。
在刘大小姐闺房的小院外,层层叠叠站了几十名手举火把的家丁,还有分班次巡逻者来回走动,可谓是防卫森严。这些人为了不打扰小姐休息,一言不发,甚至连必要的交流都是用手语代替。
望着脚下缓缓走过的丫鬟,潜伏在屋顶暗处的一人轻声道:“那个小翠出来了,现下房里就小姐一人。”不远处另一人回应道:“盯紧点,看看四处有什么动静。”
先前那人沉默一会儿,道:“你说那‘辣手惜花’真的敢来?”
“哼,这厮在建康府先后做下几桩大案,倒是出了名。那边的衙役无能,竟始终抓他不住。我倒巴不得他来,撞在爷爷我的铁掌上,叫他尝尝筋骨俱断的滋味。”
“那‘辣手惜花’武功平庸,仅仅是逃命的本事厉害,我看他绝不能在五哥手下走过十招。”
“那是自然。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奉命行事,可别堕了兰衣卫的名头。你呆在这儿睁大眼睛看着,我去瞧瞧老六那边什么情况。”
“五哥大可放心,咱们暗哨遍布全府,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五哥“嘿”了一声,身影一闪,在屋檐间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临安府正清司内。
“报!”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声音。
素有“玉面飞燕”之称的女神捕燕赤雪正坐在案前喝茶阅文,被打断后秀眉微皱,清声道:“说!”
脚步声响,身穿武官服饰的大汉身形迅疾,进堂三步后拜倒在地,道:“大人,就在昨夜,刘家小姐忽然失踪了!”
“哦?”燕赤雪甚感意外,抬头问道:“那怎么现在才报?”
“回大人的话,之前兰衣卫围住了刘府,什么人都不让进,直到刚刚才放出消息,说是请大人过去瞧瞧。”
燕赤雪道:“这等民家的事情,兰衣卫本就不该插手。现在出了事,竟想到我正清司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正清司公务繁忙,只办大案?不过是一个民女失踪,叫他们去找临安府尹吧。”
“这大人容禀,其实除刘家小姐失踪外,昨夜守在刘府的兰衣卫十二人全被割喉而死,无一幸免。”
“有这等事?”燕赤雪顿时来了兴趣,放下公文,站起身来前后踱了几步,微笑道:“嗯,这勉强算得上是大案了。去备马吧!”
当燕赤雪前脚刚到刘府时,兰衣卫副总管孙可辉也正好赶到。孙可辉面色铁青,斜眼看了她一眼,懒懒地一拱手道:“燕大人来的到挺快。”
正清司与兰衣卫关系一向紧张,燕赤雪自然不用跟他客气。她骑在马上,举起马鞭卷了个鞭花,淡淡道:“听闻兰衣卫的诸位有难,我正清司责无旁贷,马不停蹄便救场来了。”
孙可辉鼻孔中“哼”了一声,不愿与她斗嘴,骑马径直从正清司一行人身边而过。这时,一名兰衣卫上前与他低声私语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孙可辉不时抬头向燕赤雪望来,脸上显露出复杂的神色。
副手王强心生不忿,对燕赤雪抱怨道:“燕大人!瞧瞧那厮!大人与他官位相等,理应平起平坐,怎可如此无礼?”说着一拉缰绳,骏马前蹄抬起,仰天一声长嘶。
燕赤雪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摇头道:“用不着跟他一般见识。”顿了顿,又道:“不过,兰衣卫栽了这么个大跟头,不想着掩饰,却把我们这个死对头叫了过来看好戏,实在是让人有些费解。”
王强道:“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话音未落,只见孙可辉朝他们缓缓而来,面上竟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燕赤雪遥遥问道:“孙副总管有何吩咐?”
孙可辉嘿嘿一笑,道:“正清司素来能断奇诡之案,燕大人又才识过人,这刘府一案交到你手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也不顾对面投来的惊讶眼神,接着道:“我兰衣卫这次办事不合规矩,到时候若官家怪罪下来,还望大人美言几句。”说罢,回头高喝一声:“兰衣卫听令!全部上马,回宫!”
顷刻之间,团团围住刘府的兰衣卫撤得干干净净。
王强目瞪口呆,道:“他们这是撞上瘟神了么,走的好快!”
燕赤雪望了眼兰衣卫远去的身影,俏脸上闪过一丝凝重,心想:“看来此次之事比预想中还要复杂一些。”
燕赤雪曾在宴席上见过刘大富一面,印象中他身材高大,略微肥胖,大约五十岁的年纪。当时他与一众大臣权贵打成一片,一张国字脸上满是笑意,下巴上蓄的短须轻轻颤抖,典型的富贾模样。
不过今日再见时,刘大富整个人都变了个样。他随便穿了一件棕色长袍,上头还有几块污渍。因为体型爆瘦,显得袍子极不合身。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乌青,原本整齐的短须疏疏落落,模样甚是落魄。
燕赤雪惊讶之余,不留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心道:“怪哉,从事发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刘大富就算再如何伤心难过,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这时,听刘大富沙哑着嗓子道:“草民久闻燕大人之名,如雷贯耳。如今由大人经手我刘家的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燕赤雪原本还担心他说话不清,但见他虽然精神萎靡,却神智如常,不由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道:“贵府突发巨变,我正清司来得匆匆,有些情况尚未了解。本官要细细盘问几句,还望刘老板不厌其烦,如实回答。”
刘大富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
燕赤雪问道:“听闻贵千金与史大人家的二公子婚期将至,嗯应该就是下个月吧?”她说的史大人,指的是当朝右相兼枢密使史嵩之。
刘大富道:“不错。草民承蒙史大人厚爱,受他提携与点拨,才创下今日家业。史家二公子与小女一直互有情愫,只是碍于面子,未说出口。今年年初,史大人亲自上门提亲,草民自然是一口答允,心中窃喜之余,仍有些担心高攀不起。如今好事将近,却不料小女竟被奸人掳去,唉”他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神情痛惜至极。
“那‘辣手惜花’我也听说了。”燕赤雪面露怀疑之色,道:“他不过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又怎杀的了兰衣卫的好手?”
“什么兰衣卫?”刘大富作不解状,接着道:“燕大人说笑了。兰衣卫乃皇宫之中的近卫,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府中?昨夜丢了性命的十二人,不过是草民请的武师罢了。”
燕赤雪一怔,瞬间明白他是想回护兰衣卫的名声,不动声色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事关案情,刘老板还是以事实相告为妙。”
刘大富沉默片刻,道:“好吧。燕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也瞒不过你的眼睛。”轻叹一声,道:“草民与兰衣卫总管钱大人略有交情。这次钱大人慷慨派人相助,想不到却遭遇大祸,草民真是心中惭愧啊。”顿了顿,又道:“那我便从头说起吧。”
燕赤雪喝了口茶,打起精神,道:“刘老板慢慢说。”
“这月初三,小女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隔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一封信到了府上”
“是谁?”燕赤雪赶忙问道。
“是一个赶集的普通百姓。那封信是一个江湖人士花钱请他送过来的。”
“那名江湖人士长得什么模样?”
“草民当时也问了,但那名百姓说,请他送信之人头戴黑色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出相貌,只知道他身材矮小。”
燕赤雪提笔在簿子上记了下来,边写边点头道:“不错。‘辣手惜花’身高不足五尺,是一个矮子。”
“草民不通江湖之事,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人的身份。待读完那封信,我不禁大吃一惊,那厮自承身份,坦言是看上了小女的美色,将于八月十五中秋那日请她出府一叙。”
“哦?他真的这么说?”燕赤雪似乎十分意外,问道。
刘大富微微一怔,道:“是啊,草民绝不会记错。”
燕赤雪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刘老板请接着说。”
“当时我就想,我刘大富辛苦半辈子,膝下只有这么一名爱女,打小就将她看作掌上明珠一般,怎能容此事发生?虽然我刘府中训有家丁,又有一些粗通武艺的镖师,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便决定走访兰衣卫总管钱大人,寻求他手下的高手相助”
燕赤雪微微一笑,打断他道:“兰衣卫这等皇家近卫,在特殊时期出宫保护王侯大臣是有的,但很少会参与民间之事,看来刘老板与钱大总管交情不浅啊。”
刘大富打了个哈哈,道:“说不上,不过是借了史大人光。”
燕赤雪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刘老板可还记得兰衣卫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模样?”
刘大富闻言想了想,道:“来了共有十二人,身穿便服,全都蒙着面,不知具体什么长相。”忽然补充道:“领头之人自称张副将,他详细询问了草民府中楼院的构造,又要了一份建筑草图,说是为了安排人手布防。”
燕赤雪心里明白,那些兰衣卫把脸都蒙住了,就是为了掩盖身份,“张副将”不过是为了避嫌用的化名罢了。虽是这么想,却也不点破,道:“那建筑草图还有备份吗?能否借我一观?”
刘大富愣了愣,道:“是有的,回头便让管家给你送来。”
燕赤雪点点头,抬起玉手记了一笔,同时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这月初四。我想那淫贼是怕我府中防卫森严,假意说个日期,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会在中秋之时出手,却在其他日子里放松了警惕。于是我便提前作了安排,自收到那封信起,我府中每日每夜都有人巡逻,不曾麻痹大意。”
燕赤雪沉默一阵,问道:“所以防卫刘府的共有两批人马,一批是你手下的家丁和武师,另一批则是兰衣卫的人;而且听你差遣的只有第一批人,是吗?”
刘大富苦笑道:“兰衣卫的十二名高手自张副将拿到建筑草图后,便销声匿迹,我连他们委身何处都不知道,又如何去差遣他们?”
“明白了。那这段时间刘小姐身在何处?”
“草民严令她待在房内,不可出门走动。每日吃饭沐浴都由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打理。”
“也就是说,自这月初四起,刘小姐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刘大富毫不犹豫道:“绝对没有。”
这时,会客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王强匆匆而来。燕赤雪知道他已安排好了一切,便合上了簿子,对刘大富道:“暂且先问到这里,我先去现场看看,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再叨扰刘老板。”
刘大富起身将她送了出去,却不打算一道去现场了,苦笑道:“恕草民身体羸弱,劳累不堪,实在不能相陪了。”又作了一揖,道:“草民这就命管家刘全跟随大人身边,他久在刘府,对府中之事了熟于胸,这点倒是胜过我不少。”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无妨,刘老板回房歇息吧。”
一路朝里走去,见王强脸上阴云阵阵,燕赤雪调侃道:“你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不过是让你去保护下现场,怎么是这副见了鬼的神情?”
王强甩了甩头,涩然笑道:“这次案发现场远远说不上血腥恐怖,但”顿了顿,接着道:“卑职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就是有一股诡异之感充斥在心,实在是太难受了。”
燕赤雪精神抖擞,道:“诡异?那说明咱们来对了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