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飞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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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铠甲的士兵双目圆睁,口中“嗬”地一声用力向前递出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分散在他身边的另外五士兵一齐挺枪刺出。六个亮闪闪的枪头指向中间被合围的一名年轻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手无寸铁,却是一副风轻云淡之态。待六道寒光距他周身不到一尺之时,黄衫男子忽地轻轻一跃,随后迅猛下坠,双脚将枪头牢牢踩在地下。

士兵们都觉得眼前一花,随即感到手中沉重如山,等看清之后,不禁都呆了,不想己方六人的合力一击竟被对方轻松化为乌有。

这些士兵均是训练有素之人,在抽拉无果后,反应倒也不慢。他们立即撤了手中长枪,猱身向前疾扑。

黄衫男子两袖拂动,瞬间拳脚皆出。只听“啊哟”几声惊呼,接连着“碰碰”闷响,烟尘漫漫,六人无一不滚落在地。

“好!”

校台之上的魁梧将军拍案而起。他一边鼓掌喝彩,一边走下校场,笑容满面,声音洪亮道:“华老弟真是好本事!我这六人皆是军中操练已久的好手,没想到竟被你一下摆平了。”又转头对那六名军士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名军士全都脸色发青。他们往日在这枪阵上下了苦功夫,进退配合娴熟。刚才他们六人合击,已将对方的所有退路封住,本是万无一失的雷霆一击,但那黄衫男子却取巧得胜,他们心底当然觉得不服气。

见那六名军士都沉默不语,孟将军身后的一名副将淡淡道:“华兄弟武功的确不错,但他方才跳起将兵刃踩在脚下,似乎不是战场上的打法。”

那孟将军闻言问道:“孙副将是什么意思?”

孙副将深谙阵法变化,“六小枪阵”正是由他所创,在战场上颇具神效。但那黄衫男子以一人之力轻松破阵,算是当众给了他一记耳光。

见到对方好整以暇地站在场中,孙副将心想:“若不挫一挫他的风头,我日后在军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念及于此,他对孟将军道:“回将军的话,末将认为我军操练的各种枪阵,都是以蒙人的骑兵为假想敌手。但华兄弟刚才的破阵时,用的却是诡奇的江湖功夫,叫人猝不及防。若是能再来一回,大伙心里有了准备,想必结果又有不同。”

孟将军仰天大笑,随即朝那黄衫男子道:“华老弟,我手下的这些兵将都倔得很,要不你再露两手给他们瞧瞧?”

这黄衫男子正是从西域千里迢迢而来的华凌风。

二十年前,孟将军孟珙在华凌风的父亲华良山手下为兵。后来在“宝庆事变”中,权臣史弥远大肆清洗将门氏族,华良山与一干战将纷纷遭难,弄得家破人亡。孟将军受华良山的维护,逃过一劫。如今史弥远早已逝世,大宋官家立志中兴,为旧事沉冤昭雪,正是用人的大好时机。孟珙心念旧情,托人探访华凌风的下落,并写信与他立下襄阳之约。

虽然“襄阳之约”表面上是叙旧情,但其实孟珙是想给华凌风一个入军为将的契机。这一切华凌风心里也清楚,正如现在孟珙一再让自己显露身手,为的就是立威扬名。他自然不能辜负孟珙的一片好心,所以拱手道:“全凭大哥做主。小弟刚才以巧取胜,的确是江湖上的打法,上不得台面。”

孟将军捻须思忖片刻,道:“多年来,鞑虏笑我大宋南人身子积弱,不能骑射。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我军中马匹稀少,更鲜有矫健的骑手。我看什么平地搏斗也不用再比了,华老弟,不如请你展现一番马背上的功夫罢!”

那孙副将闻言,心中暗暗高兴。一般的江湖豪客虽然武艺高强,但骑马射箭的本领却有些差强人意了。于是他出声附和道:“孟将军说的不错。方才那场的胜负就此揭过,华兄弟若能当众一显高超的骑射之术,定能鼓舞士气,使我军军心大涨。”

孟珙知道华凌风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毫不犹豫,朝身边的亲卫道:“取我的弓来!”

不一会儿,两名亲卫抬来了一把黑漆漆的沉重铁弓。

孟将军将它拿在手里,抚摸着弓身,道:“此弓名为射日弓,由铁刀木镶入罕见的西域镔铁所制,重约一百二十五斤,非天生神力者拉它不得。”

华凌风见那射日弓黑中隐隐透着血色,通体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禁感叹道:“好弓!真是好弓!”

孟将军“嘿”了一声,道:“当年我曾祖父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这副天下罕见的神弓,为的是北上亲手射杀金国皇帝。可惜后来奸臣作祟,一味求和保身,北伐之举无奈作罢,他一怒之下,将此弓至于库中不顾。不过时至今日,朝中形势大好,官家下定决心要整治边防,厉兵秣马,这冷落了近百年的神弓,终于能重见天日了!”一挥手,朗声喝道:“擂鼓!”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取出一面红色小旗,向校场外的大鼓处挥舞。

片刻之间,鼓声如雷大作。忽地远方马嘶声响,黄沙滚滚,一将纵马而出。等那一骑距几人一百丈外时,孟珙也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坐下的战马撒开蹄子奔出去。两骑绕着沙场平行共驱,中间始终隔了百余步。这时,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只见远处那一骑上的小将一沉身,随即用力朝天抛出三个人头大小的圆形物什。

孟珙双眼圆睁,举起那半人来长的射日弓,猛地大喝一声,足足拉了一个满月。只听“咻”地一记尖锐破空声响,飞箭宛若流星激射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取箭,上弦,拉弓,几乎一气呵成,又连连射了两发。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三支铁羽箭依次命中三个圆形物什,宛若是三人同时开弓射箭一般。

孟珙这一手“神箭三连珠”已是当世罕见的骑射之术了,且不说连开三次“射日弓”的耗力之巨,单凭他在颠簸时还有如此精确准头,简直是胜过“百步穿杨”数倍,全大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般本事。

校场内外的三军将士看到孟珙如此神威,纷纷喝彩欢呼。上万人的声音加在一起,直冲云霄,几乎震得天宫坠地。

孟珙驾马小跑归来,大声笑道:“爽快!”把射汗弓交到华凌风的手上,道:“华老弟,你来试试吧!”

见华凌风动作熟练地摆弄着弓弦与箭兜中的铁羽箭,站在孟珙身后的一干副将都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难道他的确精于骑射之术?但铁弓羽箭都是仅限军中使用的禁品,他一个江湖闲人,又能上哪里练就这一手本事?”

他们却不知华凌风在居住西域之时,和天山脚下的一个猎人部落有过交情。那猎人部落靠驯服飞鹰打猎,同时也极善于骑马射箭。有一年华凌风外出寻药,正好遇到那些鹰猎人在围捕一只雪豹。

那只雪豹身长七尺有余,体型壮硕,躯体上的黑斑足有铜钱般大小。鹰猎人虽然猎艺高超,又有飞鹰助阵,但奈何大雪豹动作敏捷灵动,来去如风。他们不仅没伤到它一根汗毛,还折损了好几只猎鹰。

华凌风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雪豹,一时间猎奇心喜,便出手相助鹰猎人。那时,他一身武艺内外兼修,已达大成之境,手持一根铁棍,与雪豹大战数百回合,最终一记打在它脑门。那雪豹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事后他与鹰猎人交谈之余,才知那大雪豹生活在雪山之中,已有百年。它本不伤人,因为其迅猛神武,被猎人部落奉为“雪山之神”。但后来不知怎地,大雪豹忽然性情大变,接连袭击了部落数次。鹰猎人无奈之下,才倾巢而出,将其围猎。

猎人部落感激华凌风出手相助之情,便用大雪豹的筋骨打造了一副弓,赠送与他,并传授他狩猎经验。这些鹰猎人虽然从未上过沙场,但他们代代相传的打猎本领反倒是天下最纯粹,最致命的杀戮之术。华凌风根骨健壮,内功深厚,悟性又好,跟猎人部落相聚半月,不知不觉间学了一身上乘的骑射之术。

这时,校场上“轰隆隆”鼓声又起,人声鼎沸。华凌风受身遭气氛所染,虽然脸上不露异色,却也不禁心潮澎湃,朗声道:“那小弟就献丑了!”当下手拉缰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

华凌风纵马疾驰,见远处三个圆形黑影升空,他深吸一口气,将浑身真气贯达双臂,狠狠用力一拉,却听“啪”的一声脆响,这张举世罕见的“射日弓”居然因他用力过猛,折成两半。

原本校场内外军士的眼神均盯在他的手上,见到如此情景,不禁个个呆若木鸡,连口中的叫好声也停住了,顿时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宛若一盆冷水浇面,华凌风一下清醒过来,看着手中折断的神弓,后背冷汗涌出,心想:糟糕!我一时激动之下,既拉坏了孟大哥的弓,又折了他的面子,这该如何是好?”同时又疑惑地想:“这张铁胎弓看上去威风凛凛,怎地如此不经折腾?”

其实这射汗弓本身以坚硬刚猛为特性,于韧性上却差了一点。因为设计之初,此弓是给将帅之人所用,旨在必要时远可伤敌,近可防身。再加上闲置于库内时日已久,所以经不住孟、华二人连番拉动。先前华凌风使用的雪豹弓韧性超凡,可承受他无数次大力拉扯,乃是因为那大雪豹活跃于天山百年之久,受天地灵气的滋养,一身筋骨产生异变,已不能与世间凡物相提并论了。

华凌风于一片静默中缓缓而归,却听孟珙率先鼓掌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做哥哥的算是服了你啦!”他抚着鄂下的胡须,笑道:“古时有飞将军李广射石,猛将薛仁贵箭穿五甲,传为后世佳话。华老弟神力惊人,可堪比李、薛二将,若不为国做出一番事业,只怕有负上天之眷!”说罢,他高声朝先前的那六名小兵喝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人见华凌风一下就将一张至少十石的铁胎弓拉折,哪里还有一丁点不服?甚至心中已将他敬畏天神,毕竟当年痛打金狗的岳爷爷也只能“挽弓三百斤,弩八石”而已。于是六名军士一齐拜服在地。

至于之前的那位孙副将,早已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是不必再多问了。

孟珙目光炯炯,挽住华凌风的手臂,道:“哥哥原本想叫你领一支千人小队,但果然还是小看了你。此间乃用人之际,何况以你的本领力气,可做一名统帅万人的将军了!”

孟珙并非托大,他先前在联蒙灭金的几大战役中崭露头角,受到官家的亲自召见,深得君心。如今他被任命为荆湖置制使兼兵马大元帅,为抗击蒙元整顿襄樊一线的边防,有便宜行事的军事之权。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牛肥马壮的季节。前些日子有快马来报,蒙古在北方集结军队,似乎有南下的意思。孟珙乃军事大家,知道蒙古攻宋必攻荆湖,而攻荆湖则必攻襄阳。于是他自襄阳往后,在荆湖一线部下数层纵深防御。正因襄阳身处前线,首当其冲,他便早早入住城中,日日操练士兵,以备战事。

现下襄阳城中可战之兵约有五万,孟珙让华凌风统领一万人,就是足足分了五分之一的兵给他。华凌风不过是一个没落将门之后,未经沙场历练,一上来便被予重用,不禁受宠若惊,道:“小弟才疏学浅,怕是担当不起。”

孟珙呵呵笑道:“才疏学浅就担当不起么?难道临安那些吟诗作对的文人大夫能带兵打胜仗吗?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等要紧关头,千万末要再推脱,一会儿来我屋中,哥哥与你详谈。”

华凌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射汗弓”递出去,道:“孟大哥,我拉坏了你的弓,不碍事吧?”

孟珙接过断弓,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他伸出双手与华凌风相握,望着他,道:“哥哥又怎是小肚鸡肠之人?这张射汗弓固然不凡,却也只是一件死物。我大宋钱多粮广,少不了这等铁器弓弩,反倒是稀缺良将精兵。今日断了这一张弓,却得了一员猛将,当真是莫大的喜事。”顿了顿,又道:“你我皆为将门之后,又同以复兴河山为己任,正所谓志同道合。兄弟,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绝不会因他事而变。”

两人正谈话间,远处喧嚣声起,原本排列整齐的士兵向两旁让开道来,接着一匹快马冲入校场之中。尚离二人有些距离,只听那马一声悲鸣,因力竭而前腿一软,摔倒在地。骑手猝不及防,但他身手也当真了得,一个前空翻从马背上滚落,站稳之后,朝孟珙双手奉上一份塘报,大声道:“大元帅,紧急军情!”

孟珙快速阅读完毕后,鼻中“哼”了一声,道:“果然来了!”脸上露出些许的兴奋之情。

不等华凌风发问,孟珙就将塘报递给他,道:“鞑子从开封发兵,分三路而下,先锋部队直扑襄阳而来。”

华凌风见孟珙毫不避讳,将第一手军情直接交与自己,不禁大喜。他按耐住激动,展开塘报细细一读,却又略感心惊肉跳:正如孟珙所说,蒙古大汗窝阔台兵分东、西、中三路,分别指向大宋的江淮、川蜀、荆湖三条防线。此次蒙古南下准备充足,光是赶在路上的牛羊牲畜就绵延数里,又携有无数新式石炮火药,看来入冬之前必有大战。

孟珙向那驿卒问道:“可有快马上报临安?”那驿卒点头道:“回将军,已在路上,两日之内送达临安!”

孟珙“吁”了口气,见那驿卒脸色憔悴,嘴角隐隐有血迹,道:“好!你先下去,好生休养!”说罢,他大手一挥,向身旁的亲兵道:“传我亲令,击鼓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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