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过俯仰,感今惟昔,口存心想。”【赠刘琨】
华阳街,也叫横门大街,是贯穿长安城的南北干道,先后经过东西市、北宫、北阙甲第、最后与直城门大街在未央宫北宫门交汇。
一行简单低调的车驾从北宫门缓缓驶出,行至北阙甲第的北边,那里是一处荒废的宫宇残墟,原本的砖瓦木石早在许多年前被附近的黎庶捡走了。这座孝武皇帝用来斗鸡走狗的游戏之宫,如今只剩下几座黄土夯成的台子和断断续续的宫墙,若不是这两年朝廷重新对长安城内的长乐、桂宫等处遗址进行保护与重视,北宫或许还是那些流民寄身之所。
车驾在这里停留了片刻,蔺草编织的车帘被人揭开了一角,似有一双眼睛从中窥视着这座无人看护、也无人敢擅闯其中的废宫。
“北宫、桂宫、长乐宫,算起来有半个长安城了。”皇帝亲手揭开帘子,黑色的衣袖顺着倾斜的胳膊往下滑了几分,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他在车内看着不远处的北宫,轻声说着,眼神中似乎带着无限的追忆和叹惋:“总这么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左右得像明光宫那般,旧瓶换新酒,另外寻个用处给它。”
当年的明光宫除了被人为拆毁修建新的闾里街坊以外,主要的核心区被改建成了太学。如今的太学已有两千多人,按皇帝钦定的学制与办法,初平三年招收的第一批学子还不能‘毕业’,若是算上今年九月新募的一千人,那就得有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太学生不事生产,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余资,能够极大的带动周边商业、手工业的发展。
这一点光是看宣平里的房价日益高涨、以及太学学市去年缴纳的数十万商税就可见一斑。
若不是现今各地战祸频频、货殖不畅,刚喘过一口气的关中黎庶尚且没有多余的钱财交易,赵温真准备上奏建议皇帝在太学附近增开学市、修建屋宇租赁了。
听皇帝的语气不像是自言自语,赵温心里立即转了几个念头,假意谏拒说:“长乐宫乃我朝高皇帝诏使侯,将秦离宫改建而成。历代以降,皆为太后居所,岂可另以它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本来没有想动长乐宫的主意,毕竟这可是‘汉三宫’之一,不比明光宫,可谓是意义非凡。只是听赵温故意牵强附会,思路不禁为其带偏了,他跟着想到:“是了,它起初还是秦朝的兴乐宫,也不知这四五百年,还能否寻见当年砖瓦。”
如此就真是怀古追忆的感慨了,当年强盛如斯的秦、西汉,皆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起一座座壮丽无比的雄宫壮宇。可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化作尘土,这足以作为警喻帝王的兴亡之论,君臣若是配合一下,传出去不枉为一桩美谈,于是赵温想了想措辞,轻声说道:“《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便是此意,于今观前朝宫阙,也应慎于前世兴亡之故。”
皇帝乐得与他来这一出,自无不受之理:“历代兴废,的确当为后来者戒。如今四方动荡、百姓不安,二百年沉疴旧弊、世务蜩螗,要想易乱为治,就得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但求有所裨益于天下,何必拘于历代沿袭之政?孔子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虽本意是言个人修身,用于此处,也未尝不可。”
古之士人言谈,最喜引经据典,像是赵温与皇帝之间直接引用典籍,一启一和,是最简单的流程。至于那些玩得深的,就不只是会直接引用,而是会通过隐语、双关、意象等方式引用典籍,从而既能隐晦、深刻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能展现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俗称掉书袋。
当年孝明皇帝崇尚经学,甚至还亲自去白虎观讲经,皇帝如今做的这些都是有先例在的,何况赵温已经习惯皇帝时不时地对古人言论、古籍经典作出新解了,所以并未放到心里去。
皇帝想改建的其实是眼前这座北宫,在他看来,如今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与吏治科逐渐体制成熟、人员健全,是时候让他们单独分出去另立门户了。今后格物院专攻技术的创新与研发、吏治科专注于官吏的政治素质培养、太学则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术中心,培养人才。
虽说北宫的占地面积比不上明光宫与长乐宫那么辽阔,但对于人数本就不多的格物院等部门来说,也算是正好能物尽其用。只是被赵温这么一带偏,皇帝虽不至于打消念头,但也不急着那么早颁诏施行了,总得捱过了这段时间的旱情,国有余财,格物院再干出一些令人瞩目的成绩了再说。
这么想着,皇帝便已经放下了车帘子,光滑的衣袖随着他收手的动作重新遮住了手腕,放诸于车外的目光也跟着收了回来。见皇帝又恢复了在车内正襟危坐的样子,赵温立时会意,出声催促着奉车郎王则继续前行。
颓坯的北宫逐渐从车旁倒退、消失,渐渐地,车辆开始从人迹鲜至的废宫区域驶向热闹的地段。
春晖朝日,路两旁的老树挂满了绒绒鹅黄绿,往远处看,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微风拂来,临街饼铺、酒肆挂在屋檐下、竹竿上的黄绿旗幡随之微微飘荡,纵然天气有些反常的燥热,路上仍是行人不绝,时或有儿童追赶欢笑语、深巷临轩卖花声。
四处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不知是气氛的改变,还是由于这一路行来解了心中的‘闷’,皇帝觉得此时的心情比适才一个人站在柏梁台上,与穆顺干瞪着眼晒太阳时要舒服多了。他精神一振,两眼转动着往外张望,忽然说道:“这个闾里,我曾经微服去过。”
赵温很感兴趣的看着皇帝少见的活泼样子,于是仔细随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北焕里,这已到夕阴街了。再往北走就是横门,门外就是渭桥。”
他忽然想到皇帝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微服于此,遭受一伙来路不明的啖人贼的围攻,险些遭遇不测。如今想来,赵温已是阵阵后怕,有意回避这段昔日窘事,却看皇帝一脸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没了底。
皇帝好笑的看了赵温一眼,大方的说道:“白龙鱼服,虽易遭虾戏,但也能近观民情,知悉民间疾苦。”
话虽如此,但赵温到底是不敢再让皇帝于闹市下车,幸而皇帝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车驾行使不停,一路出了长安后,在城门处转了个弯,停在一处农田边。
赵温跟着下了车,往四周大致一看,心里顿时有了底,这或许就是皇帝今日要亲眼近观的‘民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