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完菜,舒琬说她自己来炒菜。安昌嫂告辞,说她得回去给她家男人准备午饭。舒琬让她叫安昌叔也一起来吃,她死活不肯,压低声音说:“琬,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农村出来的,不嫌弃我们这些农民是泥腿子脏兮兮。但是你老公是正儿八经城里的。他会嫌弃的。”
“他不会嫌弃的。”舒琬就差诅咒发誓。
安昌嫂摇头,说:“琬,你就别为难我和你安昌叔了。我们跟你们吃饭,也浑身不自在。要你叔过来,他还得去洗个澡。你也知道,下地肯定得出汗。半天下来,浑身的臭汗。我俩儿子,娶的都是城里的姑娘。每次他们带媳妇孩子来家里,你叔和我得提前洗个澡,那几天就不能下地。不然,不说俩儿媳妇,就是那俩孩子,都直捏鼻子。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舒琬这才留意到,安昌嫂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那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还有洗衣粉的味道。敢情,她是专门洗了澡换了衣服过来的。
安昌嫂说得不尽兴,继续说:“亏了这些年,政府安排人埋污水管。换了几年前,我们蹲的茅坑,没有抽水马桶。我那大儿媳妇每次来,都是憋着大小便。她第一次蹲茅坑,那茅坑里的白蛆爬到了她的腿上,把她吓得直尖叫。”
“好吧。那这些收拾好的菜,您拿走一些,回家直接炒就行了。我们不下地干活,吃不了那么多。”舒琬不再强求,说。
她找了塑料袋装菜,将择好洗净的菜往塑料袋里装。
安昌嫂拗不过她,只好说:“那你之前给的菜钱,我退回给你一些。”
“安昌嫂,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舒琬笑着说。
她故意压低声音,朝正在院子里乱溜达的齐同努了努嘴,说:“您也知道,我嫁的是有钱人家,不差钱。”
安昌嫂咧嘴笑了。
舒琬留意到,不过一年多没见,安昌嫂头发已经花白,牙齿掉了好几颗。她不由地暗自感叹,一个人老去,很快。
安昌嫂拎着塑料袋走了。
齐同和舒琬送她到大门口,目送她离开。
“齐同,你有没有觉得,农村人身上都有味?”舒琬开口。
“什么味?”
“汗味。”
“我没注意。我年轻的时候成天打球,浑身也是汗味。我闻不太来。你觉得臭?”
“我从小在这长大的,闻习惯了,不觉得臭。”
“那你这么问是为什么?”
“没什么。怕你嫌这臭。我们这的有些人,不舍得用自来水冲马桶。因为自来水需要花钱。他们现在还用茅坑。茅坑里的屎尿,也正好可以做化肥。你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我小的时候,也是蹲过茅坑的。没事。”齐同揉了揉舒琬的头发,说。
舒琬撇了撇嘴。
两人回厨房做饭。齐同执意要炒菜,舒琬给他打下手。两人吃完饭洗完碗,出门去溜达。
舒琬惊讶得发现,整个村子除了老人,就是中年男子,连中年妇女都很少见。她略一思索,想着应该中年妇女是去城里给儿子女儿看下一代去了。现在农村人都看新闻,听说留守儿童问题很大,不想耽误下一代。所以,就留守老人和中年男子了。
以前热热闹闹的舒家庄,如今一路走过去,只偶尔能看见一个人。整个村子空荡荡的。
“舒家庄是我们整个镇最大的村子。你猜,为什么镇政府没有设在这里?”舒琬带着齐同在老村子的青石板路上逛,突然开口。
齐同摇头。
舒琬看着眼前铺满青苔的石板路,目光深邃而久远:“不单单是镇政府,这么大一个村子,连集市都没有设。很小的时候,听我外婆说,那是因为我们村子大,什么人都有。有几个破脚骨(流氓地痞)很蛮横,大家都怕了。本来,集市是设在我们村的。当年,当地人是不做生意的,做生意的都是外来人。破脚骨就仗着我们村子大,欺负他们,说他们不是缺斤就是断两,把那些卖货郎揍得鼻青脸肿。后来,集市就挪走了,挪到小村子去了。有了集市,再小的村子也慢慢壮大了。而我们这,还是舒家庄。”
“我怎么有种,你在对我说教的感觉。”
“没有。我就是在感慨。为什么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粥。我们这些村子,每个村子都有破脚骨。村子越大,破脚骨越嚣张。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当然,他们也是挑人欺负的,专门欺负老实人。村干部见了他们都得讨好他们。我后来想,坏人之所以可以横行霸道,是因为善人的明哲保身、无所作为。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因为善人不够强大。如果善人身强力壮,就不怕破脚骨报复,就可以挺身而出。听外婆说,你也挺身而出,揍过破脚骨?”
“我那是没法子,都欺负到我家头上了。如果是别人家房子被占了,我应该也不会出头。咱们的教育就是,枪打出头鸟。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小鬼难缠。”
“不是说,你替许静家也出头了吗?”
“那是我外婆先挺身而出了。我不能让我外婆吃亏。”
齐同笑了,说:“你少谦虚了。我见过你强出头。”
“什么时候?”
“你高二的时候。有一回在公交车上,你发现了一个扒手在割一个大娘的包。你过去提醒。那扒手对你怒目而视,你毫不客气回视。当时那车上,聚过来三个壮年男子,都是那扒手的帮手。你毫不示弱,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舒琬回忆起这事,说:“那是因为我知道,那大娘包里的钱,是救命用的。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就听见那大娘的老公一直在叮嘱她,一定要看好包。谁知大娘越把包抱得紧,越被人惦记。我以前一直对望城中学的同学印象不好。觉得他们只会读书,和欺负比他们成绩好的外来人。那天,亏了望城中学的同学聚过来,不然,我肯定吃亏了。我那会武艺不精。”
她眸色加深,说:“你那天在车上。”
“嗯。”
“那是不是你挑的头,让大家站起来来帮我?”
齐同笑了,说:“我又没穿你们望城中学的校服,怎么挑头?”
舒琬在眼神在他脸上流转,说:“我一向觉得,普通人挑头不好,确实会吃大亏。遇见穷凶极恶的歹人,普通人噤若寒蝉,我觉得没什么。像我们村当年,被破脚骨占领。不能责怪普通的村人,要怪,就怪那些村干部。那些村干部如果能得人心,那是一呼百应的。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村子,上千户人家,被几个破脚骨坏了大事。”
她一口一个破脚骨,突然收住嘴。齐同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见一个高大单薄的男子,一瘸一拐迎面走来。
这个男子,就是舒家庄出了名的破脚骨。他们家人丁兴旺,五兄弟,生的又一色的全是儿子。当年在村里是横着走。他们公然霸占寡妇家的地,都没有人敢出声。想不到就那么十几年的功夫,五兄弟威风不再。听说,那五兄弟被自己家的儿子们折磨得死去活来,非得逼着买房要彩礼钱娶媳妇。
这男子是五兄弟中的老大,他几年前出去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摔断了。因为怕花钱救治不及时,腿瘸了。他媳妇在城里帮儿子带儿子,他就一个人在家里干点农活,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这是留守男子的常态。
“怎了?”齐同问。
舒琬低声说:“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要不了三十年。”
她把视线从那男子的身上挪开,心里唏嘘不已。
那男子朝舒琬看过来,又瞅了眼齐同,满眼疑惑。大家擦肩而过。
那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叫住舒琬,说:“你是智华的女儿吧?”
舒琬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点了点头。
那男子满眼欣喜,说:“昨天镇里来领导了,在咱这村子转了好几圈,说咱这要建高山蔬菜基地。听说,是你牵头的?”
舒琬一愣,正想否认,却看见了齐同。
不知为何,她觉得可能跟齐同有关,便微微笑了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男子激动道:“听说高山蔬菜基地建成后,去城里打工的人会返乡。到时候,学校的教育也会跟上。我媳妇说,她都跟我儿子儿媳商量了,他们都会带着孩子一起回来。我们家,可以团聚了。”
他说到“团聚”两字,眼里闪出泪花。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再这么饥一顿饱一顿下去,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村里好几个男的得了胃癌走了。
他也想自己做饭。可是笨手笨脚的,根本就不行。他以前动不动就揍自己的媳妇,如今才知道媳妇的好。不是媳妇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媳妇。
他见舒琬微微笑,却不搭话,知道舒琬不想多说什么。他把目标转向齐同,说:“这是你老公吧?听说能耐可大了。你可真是我们舒家庄的福气。”
舒琬微微笑,说:“您过奖了。”
“那你们逛,你们逛。”他说着话,走了。
他边走,口中还叨叨着:“智华家的闺女,真是好闺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