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在百川市已经有些微冷。
这一天的柳浪就像往日一般醒来,只是眼中的一切,都开始呈现怪异的姿态。
让元雾有些惊讶的是,这个本该表现出狂喜的少年,却并没有显得多高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在古代的配置是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但如今不一样了,如今的年轻人喜欢碎片化的阅读,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就像是一个游戏的npc。
很多人不是没有雄心壮志,而是被无尽枯燥的日子,给磨得忘却了。
如果幸运会降临,如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种东西真的存在,最好免去那些磨难。
如今的标配,大概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使其重生,再怀个系统。
就像很多暴发户一样,忽然有了金手指,总该是会去做些荒唐事情,报复性消费一下。
之前的七号们,可不就有这样的人?甚至还不少。不光是七号,四号五号六号其实也都有过。
柳浪或多或少也有。
可让元雾有些意外。
他首先选择的是,解除自己的失业危机。
都已经成为神了,却还在意一个卑微到即便失去也不会有太大改变的工作?
后面做出过极为夸张的修改,但在这样的梦境里,元雾能够感受到柳浪心里的恐惧。
这个年轻人终究是在质疑这个世界,到底是游戏还是现实。
这个问题看似困扰了柳浪很久。
甚至到了如今,柳浪偶尔也会思考。
可从一开始,他也有了答案。
他总是按游戏的思维行事,可对待任何一个“npc”,柳浪却都小心翼翼的。
他的人生里没有什么反派。
要说有,顶多也就是那几个看不起他自己和秃头刘强的同事,但对于这些人,柳浪并没有惩戒。
他以为这是游戏,却尊重着每一个人。
柳浪的修改,都是极为谨慎的。
这样的生活很无聊,元雾原以为柳浪应该大刀阔斧的改善自己的人生,可柳浪还是活的像一个小人物。
记忆还在继续。
他反复询问了好友的意愿,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秃子最大的遗憾和自卑给修改掉。
在遇到了阿卡司与花小兮后,在得知了司狩无法被人类记住后,他由衷为司狩们感到难过。
他不以自己的使命为第一,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逆转这一规则。
后来他的修改,看似为自己谋取利益,但也一直遵循着人类的法律。
比如那个打球的矮子,柳浪以幕后之人的方式操控一切,可却很少硬性的规定过什么。
一切都是被修改者一个“npc”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柳浪扮演的,倒更像是一个……圣诞老人。
不论是这个矮子,还是前面的秃子,他都小心翼翼的派司狩去询问过他们的真实想法。
身为一个造物主,竟然显得束手束脚的。
他也不曾将一切告诉自己的朋友,看起来并不图谁的感激。
身边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末楼事务所与柳布丁这样的元老自然不说。
在后来的一次次战斗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随柳浪。
追寻武道与正义的孤高剑客。
总是试图想要打破司狩与人类记忆规则的女黑客。
开着咖啡厅,过着人类生活的三名旅行者。
愧疚于为他人带来不幸的造物主。
对造物主先天带着些微厌恶的巫女,乃至一个混迹在赌场的痞子。
这些人性格各异,人生的追求也各不相同。
有些人的加入是出于大义,有些人起初加入时,也只是单纯的加入,或者一种试试看的想法。
不同于四号五号六号,他们招募司狩,多半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刚好能满足很多司狩的需求。
运气,寿命,情绪,就像是可以交易的商品。
七号呢?
七号似乎并没有修改过这些人。
偶尔的战斗里,会对阿卡司或者一些同伴做一些修改,也只是暂时性的。
元雾甚至觉得,柳浪对于自己的能力,有些荒废。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聚集在他身边的,纵然不是一群强如禁魂九恶那样的高手,却也都是潜力极大地司狩。
记忆还在继续。
黑雾笼罩着百川市。
原罪嫉妒将南市区变成了一片恶土。世界有如末日一般。
这样的异类,自然是要引来群雄讨伐。
的确有很多的旅行者试图杀死嫉妒,将南市区的邪恶瓦解。
但造物主势力中那些最为强大的司狩们,都聚集在城市的最高处,他们漠然的注视着脚下的大地。
谁也没有出手,任由那个原本并不强大的怪物,慢慢的控制越来越多的人类与司狩。
在地铁口,元雾看着齐玉与柳浪冲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这真的是一个只想白天不动脑子赚钱,晚上动动脑子打游戏的人吗?
当年自己的神国,也曾出现过几次危机,元雾认为自己是天命之人,君子不立险地。他不会以身犯险。
齐玉这样的司狩,摇摆不定了几千年,知晓一切的时间,甚至比自己还早,这么多年来,多少造物主邀请过他,他都是拒绝。
可什么时候起,连这样的一个司狩居然也开始帮助柳浪?
或者不是帮助,只是一次试探。
记忆到了这里,感受着柳浪的心绪,元雾恍然。
并不是一个无能造物主想要鲁莽的去对付一个原罪。
而是齐玉骗了他。
让他以为这是只有他和荆简能够做到的事情。
天塌下来了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假如自己是最高的那个,自然不当推辞。他真就这么想的。
显得有些傻。
这样的人,适合做英雄。
百川市的那一天,的确多了一个英雄。
可英雄命不长,亦如齐玉所言,英雄一向是短命的,那一天,也只是一个例外。
但记忆的当下,在齐玉,巫女,还有一众司狩抵御着嫉妒造成的灾难时。
元雾看到了另他不解与震惊的一幕。
那个地方他去过。
在悬浮着无数门的宫殿里,在周围写满了0和1的神秘之地,柳浪一个人类,居然能够战胜原罪?
仿佛变身成为了这个世间最可怕的凶兽,饥饿而又愤怒的吞噬着一切。
造物主都该是孱弱的。
像弥小年那样将自己改造成人造司狩的,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
“不可能。为什么他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铃衣的力量很强大,元雾也曾想过,为什么自己是天命之人,偏偏最强的却是铃衣?
柳布丁的身份,原罪的存在,元雾都知道,他比柳浪去过的地方更多,柳浪并不是那个唯一接触过游戏设计者的人。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类怎么可能有着原罪的力量。
嫉妒败。
硝烟弥漫却依旧在百川市南市区。
造物主之间的战斗又开始了,无数强大的司狩准备夺去造物主的性命,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整个旅行者。
这一幕,其实很多司狩都见过。
但元雾也只是听说,他无法离开教堂深处。
他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别的司狩。他只能在游戏之夜上,听着五号六号说起。
他以前不能理解这些司狩为什么要帮他。
他从来不曾理解过。
因为人跟人的就算彼此可以铭记,经历不同,也无法真正相互认同。
所有臣服于他的人,都是被强行更改了记忆。同样的记忆,便代表着同样的经历,自然能够真正的做到感同身受,相互理解。
柳浪没有。他甚至没有呼吁过什么,
他修改对手的次数,少得可怜。
如果说这一切是一场游戏,那么柳浪大概是所有玩家里,最弱的一个。
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整个旅行者阵营保护起来。
齐玉真正看好柳浪,应该便是在那个时候。
元雾承认自己的确失算了。
拥有着那样平凡普通的人生,却又有着骨子里的血性。
这个世界其实很多这样的人,只是他无法理解。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言天命。
世界自成体系,妄言改变世界的人,最终都只会被世界改变。
那些活得如npc如蝼蚁一样的人类,其实也有着心怀天地的抱负。
只是终有一日,他们会面对生活的残酷,会开始为了活下去这一目标,变得卑微,枯燥的活在一种无法打破的循环里。
柳浪早就放弃了那个改变世界的梦。
那一年的夏天,他对着那个不存在于记忆里的女孩子,说出了改变世界的豪言壮语,并非是敷衍。
但发自真心的话语不就代表就是真话,只有能够实现的话语才是真话。
芸芸众生一辈子也未必能够等来一次“天降大任”。
可这不代表某一天,当他们拥有了某种能力后,会还甘于接受这样的平庸。
没有造物主的力量,便做好一个普通的人类。
而当有一天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救赎时,他也不会有丝毫退缩。
……
……
建立在沙漠上的神国,终于统治了整个世界。
各国止戈,百姓终于迎来了和平的日子。
柳浪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内心甚至有些激动。
他有些敬佩这个三号。
诚然,他修改了很多统治者的记忆,强迫这些统治者臣服于他。但的的确确,一个纷乱的时代,在规模为世界的战场上,忽然被终止。
只是不知道元雾在自己的记忆里,看到了反转,而自己也在元雾的记忆里,即将看到反转。
记忆的修改是神的领域。
但这个世界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根本没有办法尽数修改。在这个时代,整个世界的四百七十个“最高权力者”的确都臣服于元雾,但人心何其复杂?
权力的游戏从来不曾停歇过,或者说,想要只靠更改统治者,就制造一个没有纷争,大家相互理解的时代,本就是错误的?
国王信奉着新神,但宰相与将军却开始密谋篡位。
人心参差不齐,可谁也无法说哪个就是对的,哪个就是错的。
最早是印度。
然后是华夏。
再然后是不甘于圣父被新神取代的罗马教廷。
越来越多的统治者,被起义势力征讨。
元雾这个时候才发现,混乱也许本就是刻在了人类骨子里的一部分。
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不断告急的各地,元雾没办法改变所有叛乱者的记忆,在那个落后的时代,他更是没有办法在遥远的沙漠教堂里,做一个中枢机构的统御者。
解决暴力的手段,历来只有暴力。
元雾带着二十四骑士出征,强大的力量镇压了一切反抗者。
但很快,新的反抗者又再次出现。
不仅仅是反抗。
各国的治理也成了一个大难题。
他能够治理好一两个村子,如何治理一个世界?
华夏的水患,中东地区的旱灾。
埃及的血瘟与蝗虫,罗马的黑死病。
还有各国百姓的粮食补给。
人类的世界需要分而治之,当一整个世界的难题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如果只是单个的人,又如何解决?
这个时代从极盛,迅速转换为极衰。
沙漠的神国最终开始被一些反叛者和观于现状的民不聊生的诗人们形容为恶魔的国度。
对于拉斐尔来说,大军来的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各国的军队就这么杀进了沙漠。
二十四骑士也无法阻止这样的动乱,但元雾还有有股强大的力量,那些被关押在地底,忏悔自己罪行的司狩,可如果放出那些司狩,记忆的规则会变得不可控。
那些自适应记忆无法更改。
世界说不定会再一次,从自己的手中脱离。
而且在司狩们的逻辑里,有一个巨大的矛盾。
他们因为残杀人类而忏悔,又怎么可能帮助造物主去屠杀人类的军队?
元雾玩弄着他们的记忆,却最终被记忆本身的逻辑给逼入了绝境。
柳浪其实多少感觉到有些可惜,如果只是改变统治者的记忆,让那极少数的统治者变成信徒,但不影响整个世界的其他人,带来一个和平的时代,这自然是好的。
但他也认识到,人的行为千变万化,历史本就是难以长治久安的。
元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大军压境,浩浩荡荡数十万人,即便只是箭雨,也足以毁灭这座教堂。
这个改变世界的男人,迎来了最大的危机。
而始终在她身前守护着他的,是名为铃衣的红裙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