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远没有来上班,全公司像放假一般轻松。
我与张爱玲照例开着各部门的“二早”(二次早会),我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是谁,直到钢妹问了句:“白哥呢?”
我恍然大悟,“我靠,狗蛋呢?”
但会议不等人,我草草安排了一下今天的行程,就让大家各自散去,独自走向办公楼后面的那阴暗角落。
浓烈的烟雾充斥着每一寸的阴暗,比以往几个人同时吐出的烟还要浓烈,还要呛人。烟雾中夹杂着一许萧瑟凄凉的感觉,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强睁着被熏得流泪的眼睛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人的侧影,安静又落寞,半躺在窗边的身躯带像是看透了世间红尘般的惆怅,背影逆着光,在烟雾缭绕中散发着一种孤高的气质。
一个人若不是经历了世间最沉重的痛苦,就不会带来出如此悲伤的感觉,这种悲伤的感觉就连我也为之动容。
我走向了烟雾的最深处,准备用世间最美好的词语来安慰这颗受伤的心,于是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情感爆发了。
“我操!”
泪水夹杂着鼻涕,鼻涕覆盖着风干的鼻涕,口水流过的痕迹结痂而成了一道又一道淡黄色的不明物体裹在了脸上。
狗蛋看到我并没有觉得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结束了。”
我问:“什么结束了?”
他答:“一切都结束了?”
我问:“一切是什么?”
狗蛋轻轻吸了口烟,“一切,就是一切。”
“你他妈不去开会!”头上一巴掌。
“你他妈跑这抽烟!”脸上一巴掌。
“你他妈给老子装深沉!”嘴上一巴掌,不明物体黏糊糊地粘在了我手上。
“哎哟!错了,错了!”狗蛋瞬间开始求饶,我擦了擦手。
“你这啥意思啊?行为艺术?”我问道。
狗蛋没有回答,他递给我手机,让我看那几条心灰意冷的短信。
------白哥,听说你爸在bj开公司的?什么时候带我去长长见识呀?
------啊?你说那个饭馆呀?我爹早就不开了。
------哇,盘了也好,攒下一大笔钱留着养老。
------其实也没有很多啦,馆子盘了以后就在bj买了套房,现在没钱装修就一直那么放着呢。
------那得很大很大的房子吧?
------也不大啦,就一百来平而已,我爸说将来早晚会有一天涨价,当初就把全部家底拿来买房了。
后面几条短信显示的时间都在一小时以后。
------小楠?你在忙么?
------楠楠?
------楠姐,你怎么不回我话啊?
这个叫小楠的妹子我知道,就是昨晚夜总会那个大胸妹。
狗蛋脸上挂着风干的眼泪,“南哥…你说世上的女人为什么都这么现实?”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的开溜,但狗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紧紧抓住我一副要与我同归于尽的样子。
“都是你!都是你!”狗蛋埋怨的声音撕扯得变了调子,“都是你当初骗我爹把家里的钱拿来买那郊区的那套房子!”
对于这事,我对他一直心怀愧疚,当年金融危机时我为了那几千块钱的提成,在地处五环以外的偏僻的远郊卖给了他爹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那时候价格还相当高,一平米快四千了。
“白哥?是你吗?我听到你声音了。”钢妹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她被这里缭绕的烟雾呛得睁不开。
钢妹不管再怎么说也是狗蛋的徒弟,我不想让她看到狗蛋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我打算先把她哄走,正准备开口…
“嗨!别提了。”狗蛋不知道什么时候瞬间擦干了脸上的不明物体,摇头晃脑地对钢妹摆摆手,“南哥遇到点感情上的问题,我给他疏通疏通。”
钢妹一脸崇拜的跟在狗蛋身后离开了,留在原地的我瞳孔逐渐收缩成了一个小点,我有时真的不知道狗蛋这货到底是什么材料组成的?我竟然点羡慕他,羡慕他这种没心没肺却眨眼就把一切烦恼忘却的本领。
方远一整天都没有来上班,不过在下班前,胖子王总却来了,他独自带了份合同来到了许宜娜的办公室。
这是一份关于方远对他公司投资的合同,写得很简单,大概意思也就是他们公司现在缺少40万的进货资金,若方远对这次项目进行投资,则这批货至少可以赚到200万以上,到时胖子王总与方远按照五五分成。
许宜娜把合同看完后交给我,我也仔细看了一遍,我俩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她就把大概内容编辑成了短信汇报给了方远。
短信发出没一会就有了回复,是方远发来的,只是简单两句话:把合同带来,王朝酒店1401。
“这孙子!”我看着短信有点生气,“把你当跑腿的了,还真把自己当大老板了。”
我转念一想,对她说:“我陪你去。”
“怎么?”她问我。
“他让你去酒店,我怕他是没安什么好心。”
许宜娜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俩搭车到达了王朝酒店,这是一家很高档的酒店,八楼以上都是客房部,而楼下则是夜夜笙歌的夜总会,我们坐着电梯直达14楼。
客房部的楼道中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静悄悄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时我听到最内侧的一间客房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开门声,但眼下的灯光昏暗又暧昧,只能模糊地看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女人逐渐从暗处走来,我在未看清她的容貌时就已很快的猜出了她是谁。
果然是杨柳,她的身材,走路的姿态怕是很难再找出与之媲美的女人,就算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浑身上下不无一处都散发着一种邪魅的美感,就像一条勾人心魄的美女蛇,勾起男人犯罪的欲望。
杨柳似乎早就知道许宜娜会来,她不仅未显得吃惊,而且还落落大方地对我俩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我与许宜娜却震惊了。
杨柳穿着黑色的超短紧身一步裙,裸露的胳膊与光滑的大腿,甚至她的脸上竟然都带着伤痕,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殴打,被人猛掐而留下的淤青。
震惊之外却又令我感到血脉膨胀的是,她的手腕、胳膊直至细长的脖颈,竟然都能看到深深的勒痕,一道一道有纹理的蛇形勒痕,就像被粗绳捆出来的印记。
但此时的她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痛苦,甚至在她的微笑都看起来自信而又邪魅。
看着她离开时的背影,纵然满身伤痕,但还是婀娜而又挺拔,整个人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她这是怎么了?”许宜娜看着杨柳离去的背影,奇怪地问道。
我纵然知道昨晚在最深处的1401房间发生了什么,但面对许宜娜的疑问我也只好苦笑一下算作是回答。
1401是一间总统套房,在这个档次的酒店里至少也要2000元一天,此时方远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外间沙发上,眼里尽是不满的神色,我知道他的不满来自于许宜娜身边的我,一个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装模作样地打开档案袋,拿出几分资料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王总的工厂现正在制作一种新型的保健品,据资料中显示此产品科技含量极高,主要是提取xj特产,也就是葡萄干中的各种微量元素,加以混合而制成的产品,有抗衰老,抗癌…”
“行了!”方远不耐烦地打断我讲话,他看着许宜娜,问道:“需要投资多少?”
许宜娜:“四十万。”
方远又问:“用途是什么?”
许宜娜:“从吐鲁番的果农那里购买葡萄原材料。”
“预期收益呢?”
许宜娜看了看合同,说:“如果全部产品销售完毕,预期收益超过两百万。”
“怎么分成?”
许宜娜答:“五五分成。”
方远又问:“他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带来没有?”
许宜娜抽出几张胖子王总来带的资料递给方远,“都在这里,有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还有相关的荣誉证书。”
方远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这些材料,问道:“这些证件号都在网上查过没?”
许宜娜回答:“查过了,都属实的,也确实有这家公司。”
方远翘着二郎腿点上根烟,抽了不到一半,大手一挥,“下午给他们打钱。”
这下轮到我和许宜娜傻眼了,我脱口道:“啊?就这样打钱?”
许宜娜可能也觉得方远的决定太过于草率,于是补充道:“王总刚才来的时候邀请我们去他厂里参观,要不方总您先去他们厂子看看?”
从多日的接触里我早已知道方远是那种容不得质疑的自负性格,他对于我俩说的话相当不高兴,沉着脸说道:“不要让我讲第二遍!”
看着他那副德行,我也懒得再开口,但许宜娜还是在一旁继续念叨着:“方总,虽然现在资料都没什么问题,但过去看看总是没错的,况且…”
“你有完没完!”方远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非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快走。
我俩好心却被碰了一鼻子灰,从房间出来以后,我隔着门小声嘟囔着“什么玩意,替他考虑还摆臭架子…”
许宜娜还是不放心地说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撇了撇嘴:“你这人瞎好心,管他那种人那么多干啥?”
但许宜娜却坚持要去看一下,我也只好妥协。
第二天,许宜娜一早就联系了胖子王总,说明了我们要去参观厂房的事,王总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但他正在吐鲁番选货,说好了下午回来后就立即与我们联系。
不过约定好去厂子参观的人并没有方远,他还是没有来上班,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吐鲁番离我们市100多公里,一般开车最多俩小时就能到,但直到下班时才见到王总的车缓缓开进公司停车场。
“不好意思选货耽搁太久了,都是一些经常合作的果农,还非要拉着我吃晚饭。”王总一边笑着道歉,一边从车里拿出几筐装好的新鲜葡萄,招呼着大家都来尝尝。
王胖子的这个举动让大家对他充满了好感,公司的小迷妹们围着他一口一个“大哥”甜兮兮地叫着,脸上挂着“这种人再多来几个多好”的表情。
但许宜娜并不在乎这些,胖子王总在她的催促下很快把礼物都搬下车,带着我俩前往了他的工厂。
厂房在距离市区有好一段路程的远郊,一路上王总都在夸赞着他的新技术,把他这种从葡萄干中提取微量元素而制成的保健品说的天上有地下无,他见许宜娜对此反应并不强烈,于是又开始拉起了家常。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忙碌了一天的许宜娜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了过去,车子才终于“嘎吱”一声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厂房。
我俩在胖子王总的带领下进入了厂房,这是一个不太大用彩钢板制成的正方形厂房,内部是通透的空旷场地,据他所说这个厂房才建成没多久,很多精密的设备都是从内地运送过来的,统一由未拆封的木箱子订好摆在了四周。
厂房中间是一块医院手术室用的隔菌帘包围而成的一块研发区域,尽管早都过了下班的时间,但里面还有两个穿着像生化危机实验室里一样的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一直低着头用显微镜看着样品,周围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葡萄干样品,我看了一下,来自各个产地的都有。
“来,套上这个,我们进去看看。”王总从一旁拿来三件工作服,在我们面前套在了身上,这套工作服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嘴上还戴着一个防毒面具,他胖乎乎的肚子把衣服撑得圆滚滚的,就像一个被锡纸包裹住的肉丸子,我和许宜娜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参观完实验室,王总又带我俩来到一旁的“企业荣誉墙”,上面挂满了各种荣誉证书,甚至还有一些国外的奖项,全都是英文看不懂的那种大红奖章。
我不禁想到了钢妹以前卖“深海蟹油”时的那家公司,也是这么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奖状,也不知道那家公司现在卖得好不好,倒闭了没有,不过在我眼里看来,这些玩意都属于那种“没有实际功能但看起来很牛逼”的新型保健品。
相同点在于大家都在吹嘘抗衰老、抗癌、年轻活力绽放等包治百病的词语,但又偏偏要写个不能替代药物。
“你觉得怎么样?”许宜娜悄悄问我。
我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种保健品啊,我看就根本没屁用。不过也就是有人愿意相信,尤其是国外人一听是从我们这吐鲁番生产的,估计销量也不成问题。”
吐鲁番是亚洲地区最出名的葡萄产地,胖子王总的此举也算是一种营销手段。
许宜娜:“那你的意思是?”
我回答道:“这种玩意啊,我见过,就我部门那个钢牙妹,以前她就在这种保健品公司做销售。”
许宜娜问道:“那这种东西真的能行吗?”
“反正有客户愿意买就有钱,有了钱就有分红,咱们公司只管到时钱进账,至于别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小玻璃瓶中的葡萄干样品看了看,“反正吃不坏人就行。”
许宜娜仔细观察着这些瓶瓶罐罐,不置可否的表情。
参观完了厂房,胖子王总热情的要带着我们去吃个晚饭,但被许宜娜谢绝了,于是他又买了一大堆的零食与卤制品硬塞给了我俩,说是带回去分给公司员工加餐。
红包不收,饭不吃,零食再不吃的话面子上就真过不去了,我俩只好把这些礼品当做员工福利给带了回去,以至于当天晚上的宿舍楼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大家聚集在一楼大厅瓜分着这些零食,搞起了“深夜小食堂。”
而员工们对这个胖乎乎,笑起来像一座肉球一样的王总的好感达到了顶点。
至于胖子王总期待的四十万融资款,也在三天之内顺理成章地汇入了他的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