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月琴独自找到了我。
“小伙子,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但我真的没想到你可以让强子变得…像活着时一样。”说着她竟噗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小伙子,这个你收好…”
我吓坏了,连忙扶起她,但说什么也没有收下红包,因为她即将面临什么,现在也只有我和许宜娜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职业的神圣,同时也感受到了生活中太多的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一辆医院的面包车停到了殡仪馆门口,刘月琴推着她儿子的轮椅默默来了到守灵间。她儿子身子骨看起来很虚弱,但还是在母亲的搀扶下给父亲磕了几个头,我远远听到了他们的哭声。
刘月琴并没有告诉孩子父亲为什么会成这样,她只是不断地安慰儿子要好好治病,然后回到学校上学,至于当孩子问起钱的事情时,刘月琴只是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放心吧,妈有很多钱…”
当晚,在孩子随着医院的车回去以后,刘月琴一个人守在了守灵间,这时来了一个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的男人走了进去。不出一会,我就听到里面吵了起来。
“你这个骗子!该天杀的王八蛋!你知不知道我男人死了,就因为你!”
刘月琴的哭喊声划破了安静的夜晚,我们闻声而来,发现她披头散发地抓着这个男人的衣角,就连摔在了地上也不撒手,被拖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喂!你谁啊你!”我冲过去揪住这个男人,许宜娜与钢妹则去扶起了刘月琴。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我姓谢,叫我小谢就好,我是保险公司的,今天刘大姐叫我过来说有事,但没想到…”
“骗子!”刘月琴发疯了一样甩开众人,照着这个叫小谢的业务员脸上就挖了过去。
我拦住刘月琴,说道:“刘姐你等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我们说说啊?”
刘月琴见我们大家都来了,于是也不再撒泼了,她边哭边说道:“当初…当初这个人让我和强子在他那里买保险,我们本来不想花那个冤枉钱的,但后来他告诉我们说,只要买了他的保险,不管将来发生啥事,哪怕就算是人死了,都可以赔到好多钱!”
“还有这种事?”我扭头问小谢,“你还说过这种话?”
小谢仰着脖子说道:“对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刘月琴大吼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自杀不行?!”
小谢惊讶地看着她,“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说吗?”他拿出一张单子,指着其中一个条款说道:“你看这里,这不写得清清楚楚吗?被保险人故意自伤或者自杀,属于拒赔付标准其中之一。”
这张单据上面写了十几条拒赔付的标准,密密麻麻的看着我眼晕,若不仔细看的话还真很难注意到那行小字。
深感绝望的刘月琴怒斥道:“当初你明知道我和我男人没文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些?反而还一个劲地催促我们签字按手印,难道在你心里除了钱没有别的了吗?”
小谢撇撇嘴,显得很委屈的样子咕哝道:“不告诉你们自己不会看啊…我是卖保险的又不是教你们识字的…”
“你等一下!”许宜娜突然走了过来,她严肃地小谢道:“我现在问你,当初在你在明知道他俩的文化水平不足以理解你的这份拒赔标准时,你是否有尽到必要的告知义务!”
小谢顿时愣住了,他目光躲闪着,结巴地说道:“我…我有告知他们啊!”
“他撒谎!他根本没有说!不然我家强子怎么会自杀!”刘月琴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抓起手边的烛台就砸向了小谢的头上,小谢嗷叫了一声,头上被砸破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他跑远两步,捂着头对刘月琴骂道:“疯婆娘我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算再撒泼也没有用,口说无凭立字为证,我这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况且上面还有你们自己亲自按的手印,你就算去告也告不赢!死了这条心吧!”
刘月琴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喊声凄厉得变得调子,但小谢却说道:“你家男人这个叫骗保!我告诉你吧!他白死!”说完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随即转身离开。
“哎!出口在这边。”
小谢条件反射地转过了身,这时只见许宜娜一脚踢向了他的裆部,我们几个男人顿时惊得夹紧了双腿…
小谢嘴巴长得滚圆,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个臭…”
“啪!”
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刹时浮现出了一个深红色的巴掌印,许宜娜二话不说又照着小谢的屁股上补上一脚,直接把他踢倒在地。我见势怕她吃亏,于是急忙冲过去又照着小谢的脸上补了几脚,这时狗蛋像个脱缰的野马一样嗷嗷叫着冲了过来,操起拳头“咚咚咚”地朝他身上砸了过去,就连我们几个里胆子最小的钢妹也小心翼翼地躲在狗蛋旁边,趁机踹上两脚后赶紧找地儿躲了起来…
几分钟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谢逃出了大门,远远地朝我们喊道:“妈的有种的报上名来,老子明天带人削了你!”
我哈哈大笑道:“来啊!老子怕你不成?告诉你,我是盘龙山城的方远!你不带人来削我你就是我孙子!”
许宜娜噗嗤地笑了出来,捏着我胳膊说道:“就你鬼点子多!”
打他这一通虽然发泄了我们这么久以来压抑的怒火,但看到瘫倒在地的刘月琴时,刚才的那股痛快劲却立马又变成了心里塞塞的感觉。
那晚以后,守灵的刘月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不语,不吃不吃一直到天亮,都是那副呆滞的样子。一般来说,凡是守灵的家庭在这几天都要不停地接待来探望的亲属与朋友,但他们家却是个例外,始终没有人来探望。
我们殡仪馆有自己的伙房,员工餐什么的向来都是自己解决,所以许宜娜让我过去打下手替刘月琴做了一碗面条,打了俩鸡蛋端了过去。
“刘姐,这都两天了,你吃点东西吧?”许宜娜轻拍刘月琴,示意我把饭放在那里,我把面条放下,又在灵堂的火盆里添了点黄纸。
刘月琴依然呆滞地看着面前即将烧完的蜡烛。
“刘姐?”许宜娜又拍了拍她,但还是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像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为什么…人要活着?”
我一怔,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人活着就是活着,谁还会想到为什么要活着。
许宜娜的心思很细腻,她显然比我更加擅长回答这种问题,她抓住刘月琴的手,向她的手里塞进了一杯水,回答道:“刘姐,人活着的意义很多,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你活着的意义就是在于让孩子能更好地活着…”
刘月琴面无表情地说道:“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做不到…做不到让儿子健健康康…我们把房子卖了,到处借钱,甚至亲戚朋友都不敢来送强子最后一程,我理解这些人,他们怕见到我,怕我再向他们借钱…”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颤抖地说道:“我眼看着儿子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我却做不到…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就不该生下他,我就不该活着…”
“刘姐…”许宜娜突然抱住了她,尽管面前这是个比自己大一轮有余的中年女人,但她还是紧紧地把刘月琴按在了自己的肩头,轻抚着她安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别放弃希望…”
淡淡的烛光中,刘月琴逐渐依偎在了许宜娜的肩头,两个女人都在默默留着眼泪,而在一旁灵堂中强子的黑白照片,正在直视着这个世界。
三天的守灵时间结束了,一直到强子化成了灰,安静地躺在那个小小的骨灰罐中,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看望他,他就这么孤独的离开了世界。
天气非常阴沉,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看着刘月琴孤独地抱着骨灰盒走出去的一刹那,我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即将又多出一个不幸、而又残破的家庭。
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传来,吓得周围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了起来,两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停在了殡仪馆的门口,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了三个穿黑色皮衣的壮实男人,朝着刘月琴走了过来。
“大嫂,先别急着走。”其中一个男人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嘴里还吊着烟说道:“你家男人的账该还了。”
刘月琴紧张地朝一旁走去,但这些人立即把她围在了中间,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凶了一点,“你耳朵是聋了是吧?”
本来已快走回接待大厅的我们听到这群人的声音,立刻感觉不对头,于是我带头冲了出来,问道:“干嘛的你们是?”
“哟,这谁啊?”一个留着瓜皮头,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我越看这人越熟悉,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钱四爷的那个叫“刺猬”的小弟吗?
刺猬也认出了我,一边用小指掏着耳朵一边冷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啊?我还以为是谁呢?咋地,墓地不卖啦?”
我挡在刘月琴前面,质问他道:“你还想闹事是吧?是不是又想进派出所了?”
“哎哟喂!”刺猬一副不屑的样子笑道:“老子六进宫会怕这个?”
说着他哗啦地一下摊开一张借条,凶神恶煞地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今儿是来找她要账的,告诉你徐天南,你他妈少给老子管闲事,咱俩的账还没清呢!”
刘月琴在我身后害怕地说道:“强子的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们…”
“放屁!”刺猬指着她骂咧道:“今儿要是让你跑了我他妈到哪找你去?你今天必须给我们把这钱还上!”
刘月琴被吓得一颤,哆嗦道:“强子当初是借了你们十万块钱不假,但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二十万了,你们…你们讲不讲道理!”
刺猬冷笑着问道:“哟?臭娘们你现在说这话?当初借钱的时候千恩万谢的样子呢?是我逼着你非要给你借这钱了?还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签字了?”
“你们这是借高利贷!”许宜娜看不下去了,朝着刺猬喊道:“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私人借贷高于银行的最高利息就算你们去法院都不会认!你们是想无法无天吗!”
刺猬眯着眼看着许宜娜,“咦?你他妈是谁啊?”
许宜娜气狠狠地回答:“你别管我是谁,我告诉你们如果再不走我立刻就报警,再把你们抓进去一次!”
许宜娜说完就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刺猬眼疾手快倏地冲过来一把打在她的手上,手机瞬间被打落在地,摔得裂开了几瓣。
“我去你吗的!”我顿时火了,一脚朝刺猬踢了过去,身后的狗蛋见状也一并冲了上去,场面顿时乱做一团。
对方可能觉得只是找刘月琴一个女人而没有带太多的人,所以加上刺猬一共也就三个人,此时我和狗蛋挡在女孩们前面,手脚并用一通乱打,我记不清身上挨了多少下,但紧张时的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这时我突然听到刺猬喊道。
“那娘们跑了!”
只见刘月琴抱着骨灰罐一路向外小跑着,刺猬猛地把我推开,照着刘月琴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这么硬生生连拖带拽地把她朝人群拖了回来。
刘月琴虽然被揪住头发疼得大叫,但双手死死地把骨灰护在胸口,任由刺猬拖着,把石子路面拖出了长长的一道印子。
“还他妈给老子跑,你跑得了吗?”刺猬边脱边骂着,但很快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嗷嗷嗷嗷!你他妈又是谁?”
施海棠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绕了过去,她悄无声息地也不说话,见面就用手里那个烧尸体用的长长的火钳子,一下下地朝刺猬的腿上戳了过去,刺猬的腿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被逼着边跑边跳着,像小丑一样滑稽。
与刺猬一起的两个男人见状也不再与我们纠缠,大家都跑向了施海棠那边的战场,呼啦啦地一群人冲了过去,而就在这时,其中的一辆车飞快地加速,一个急刹车横在了中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下了车,恭敬地打开了后面的车门,我顿时惊了,不光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惊愕的呼声。
“梅子?”我不禁哑然失色,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更没想到她现在变得与之前我认识的她判若两人。
梅子在刺猬等人恭敬的目光中缓缓走下了车,她单手拎着坤包,穿着一身简洁合体的女性套装,并没有珠光宝气的她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大姐大”的派头。
她见到了昔日的我们很冷漠,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显露,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被拖在地的刘月琴,又转头看向了我们这边,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被打碎在地的许宜娜的手机上。
“赔给她。”梅子说话时甚至都不去看身旁的司机一眼,但司机却立即走了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在许宜娜面前,像机器人一样不带感情地说道:“对不起,请收下。”
许宜娜没有伸手去接,她一直瞪着梅子一言不发。
司机拿着钱等了几秒,见许宜娜始终不接,于是竟直接把钱扔在了地上,又转身站回了梅子身边,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梅子就站在那里不说话,她不说话,刺猬等小弟更加不敢造次,就这么过了一会,她对刺猬说道:“走吧。”
“啥?”刺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梅子问道:“梅姐,就这么走了?”
梅子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走向了车里,司机立即上面一步替她打开车门,而我这是也忍不住了,大声喊道:“梅子!”
她的身影顿了顿,但还是没有回头,我大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人群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话,但梅子却像没听见似地坐进了车里,隔着黑色的车玻璃我一点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刺猬等人也是嘴里骂咧着,但还是不敢违抗梅子的命令,只好灰溜溜地往另一辆车走去,但是当他没走两步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直接转身冲向了施海棠,趁她还未反应时一脚踢在了她的肚子上,一声闷响后施海棠直接被踢飞了好远,痛苦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你他妈的!”我大喊着就要上去与刺猬拼命,但我立刻听到一声车轮在地上打转的声音,许宜娜连忙伸手把我揪了回来,我俩跌倒在了地上。我感到一阵风声从耳边划过,梅子的那辆车擦着我驶过,我吓出了一声冷汗。
刺猬看着我的样子冷笑一声,竟直接冲到了刘月琴身边,照着她的身体又是一脚,刘月琴在没有防备下被踢得滚了几圈,而她手里的骨灰罐也被甩了出去,顿时罐子被摔碎在地,红布包着的骨灰散落满地,与周围的灰土混在一起,风吹过时扬起了大片白色的尘埃。
“强子!”刘月琴痛苦地喊叫着,爬向了强子的骨灰,她用身体护在了上面,两只手疯了似地想把骨灰重新拢在一起,双手被罐子的碎片割得鲜血直流。
“哈哈哈!”刺猬得意地笑着,飞快钻进了车里绝尘而去,远远地听到他的叫喊声:“再宽限你两天,要是还不还钱老子到时候弄死你!”
……
天上响起了阵阵呜鸣,一条闪电像把天撕裂般地浮现,很快下起了小雨,似乎就连老天也在控诉着世间无尽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