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了化妆间,留下施海棠一个人在里面。
说实话,我是不太相信她还能化得好这种程度的尸体,先不说那身体上的几个窟窿了,甚至就连脑袋都像摔破了嚷的西瓜一样,毫无恢复的可能性。
而且像这样的尸体在业内称之为“特尸”,已经超越了尸体化妆的范畴了,属于“遗体整容”,而一般家属们遇到这种情况时,都会选择直接火化,说白了还是因为特尸的“整容费”堪比天价。
“大姐,您不能进去,等一下!”
许宜娜的声音从大厅传了进来,紧接着就听到了内门被撞开的声音,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冲了过来,边跑边哭喊着:“别拦着我,我要见我男人最后一面!”
我和狗蛋忙拦在了门口,但想不到这个女人的力气非常大,像一个推土机一样撞开我俩,当我回头去拽住她时,脸上突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竟然狠狠挠了我一把。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这时她已经独自闯进了化妆间,很快的,就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与瓶瓶罐罐砸碎的声音。
“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
女人的声音凄惨而又尖锐,当我们赶到时,却发现这个女人已经昏倒在了地上,而施海棠则捂着头半跪在地,几道鲜血划过了她的面颊,四周尽是玻璃烧瓶被打碎的残渣。
“操!这女人疯了啊?你没事吧?”我忙扶起施海棠。
她随手抽出一条毛巾,捂在了头上的伤口处,说道:“我没事,就是她刚冲进来时看见我正在清理颅腔,一时有点接受不了,所以就拿瓶子砸了我…”
一般给遗体化妆的过程是不能展示给客户的,尤其是处理“特尸”的过程,更是不能让客户看见,因为像这种清理颅腔,甚至有时还需要动用尸检锯来锯掉一部分的断出体外的断骨的情况,若不是受过专业培训的话,普通人是根本没有办法承受的。这也就是殡仪化妆师难以诉说的苦衷。
施海棠说着,从一旁的化妆盒底部拿出了纱布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安排我们把这个女人抬到了隔壁的休息室,而她则独自留了下来,继续处理着遗体。
一个小时后,女人慢慢地醒了过来,经过我们苦口婆心的解释,她的情绪也终于得到了缓和,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
“对不起…”女人看着我脸上的抓痕,歉意地对我说道:“我当时不应该那么冲动的,但当时看到我男人他,他…”
说到伤心处,她又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我从与她聊天得知,她的名字叫刘月琴,是那个自杀的男人的老婆,她称呼自己的男人为强子,她与强子来xj打工十多年了,眼瞅着日子慢慢好了起来,但就在这时,他们十岁的孩子被检查出了尿毒症。
听闻了这个噩耗的刘月琴犹如晴天霹雳,为她与强子本来幸福而普通的三口之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她们本身就是没有文化的人,经过了多年的积蓄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而如今,到处借债就连房子也卖了,强子还辞掉了原来稳定却收入不高的工作,从而选择了高风险但收入丰厚的高空作业的工作,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替孩子攒够换肾的手术费用。
就在前段时间,医院方终于为他们联系到了一个可以与孩子匹配的肾源,这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想换肾首先就得排队,更要命的是光排队还不够,还需要检测肾源的匹配,所以这次联系到了可以匹配的肾源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中了头奖,但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高额的手术费外加术后昂贵的排异药物费加起来至少三十万,这个数字赤裸裸地冲击着他们家庭的承受能力,之前卖房子的钱已所剩无几,而如今机会来了,却被挡在了金钱的门外。
“不应该的…不应该这样的…”刘月琴哭着说道:“强子绝对不是会在最后时刻放弃的那种人,甚至就连当初孩子刚检查出来这个病时,他也信誓旦旦地许诺绝不会抛下我们母子不顾的,但他怎么就…”
刘月琴泣不成声,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的男人会抛下他们,但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因为死亡证明书上面一清二楚地写明着死亡原因----自杀。
尽管我们早已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但此时此刻每个人还是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发出了一声叹息。
“打扰一下…”施海棠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说道:“这是刚才在遗体里找到的,大姐您看看是他的吗?”
刘月琴抬头,看见手机睹物思情般地又哭了起来,哽咽道:“是…是他的手机…”
施海棠把手机交还给了刘月琴,尽管已经经过了擦拭,但手机的缝隙中还是会看见斑斑的血迹。
这是一个款式很老,并且内嵌存储卡的手机,而这种手机的录像功能非常有限,除了画面模糊不清以外,每一个视频的录制时间限定在了30秒以内。
刘月琴打开手机,发现画面定格在了摄像功能的界面,她立即发现了几个视频,而录制的日期就在今天,她急忙当着我们的面按下了播放键,手机里传来了粗糙的画面。
“月琴,是我,当你看见这视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曾对你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你和儿子,就算死,也要与你死在一起,但如今我却没有做到…希望你原谅我…”
视频中的男人正式她的老公强子,他录制视频的地方在一处很高的楼顶,眼圈红得像刚哭过一样。
“强子!”刘月琴大呼一声后瘫倒了过去,许宜娜赶忙搀扶住她,一点点把她扶到了椅子上,说道:“大姐,我们先把后面这几个看完,好吗?”
刘月琴哽咽着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自己走…为什么不带上我和孩子…”她按下了第二个视频的播放键,里面传来了强子的声音。
“这几年再苦我们都撑过来了,现在眼看着儿子有救了,但都怪我无能…没有钱为他动手术…”男人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哭腔,但很快他提高了声音说道:“昨晚我陪老板去银行取钱,我亲眼见他提了那么的钱…当时我就在他的身后,我想杀了他,再拿这些钱给你们!但…但是我不希望儿子将来被同学们称他为杀人犯的孩子…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
刘月琴紧捂着嘴,一圈亮晶晶的眼泪在打着转,她按下了最后一个视频。
“但我终于想到办法了!还记得我们一起买的保险吗?当时那个业务员说如果我死了,保险公司至少会给你们40万!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命来换咱儿子的命,只要今天我从这里跳下去了,你们今后都可以过上好日子!”
强子叹了口气,对着镜头苦笑着说道:“月琴,来世你一定要带着咱儿子去投一个有钱人家…不要再受这份罪…”
手机从刘月琴的手中滑落,“咔嚓”地摔开了壳,就连电池也飞出去了很远…
她再没有说一句话,木然地看着前方,整个人变得像一具空壳。我安慰道:“大姐,您也别太难过了,不管再怎样,起码你们儿子算是有救了,今后…”
许宜娜拉扯了我一下,示意我出来讲话,于是我随口安慰了几句,跟着她走出了休息室。
“大傻子,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许宜娜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
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自杀的人保险公司是拒赔的!”
听到这话我惊出了一声冷汗,问道:“那…那我看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吗…”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霸道总裁类型的小说,“你瞧!叶氏集团欠债百亿,叶家大少为自己买下高额保险后自杀获得赔偿!”
许宜娜瞪圆了眼睛,用力捏着我的脸说道:“那是网文!网文你也信啊!”
我嘟囔道:“那你的意思?那个叫强子的男人…白死了?”
许宜娜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事还是不要告诉那个女人了吧。”
当我俩回到休息室时,刘月琴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虽然她还是处于痛苦中,但这个坚强的女人却正在给医院打着电话。
“对!王院长,钱凑够了,还麻烦您近期安排手术,越快越好!”
她沙哑的声音却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在里面,仿佛在最深沉黑暗中抓住了一丝的曙光,但我却明白这一丝曙光很快就会破灭…
“月琴大姐…”我终于忍不住了,但我刚说出口时,许宜娜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心因用力过猛而变得颤抖。
“怎么?”刘月琴捂住话筒问我道。
“没事…没事…”许宜娜艰难地摆摆手,说完后就招呼大家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从休息室出来以后,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而许宜娜也是一言不发,静悄悄地走了开来。
我们为刘月琴准备了一间守灵间,几个小时以后,当施海棠推着一具水晶棺来到这里时,大家都楞住了。
我很难将面前这个看起来一点伤痕都没有的男人与上午的那坨“肉块”联想到一起。水晶棺里的男人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他并不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但额间淡淡的皱纹不仅不会显得苍老,反而却令我感受到一种坚毅的气场,仿佛笑看着人间的酸甜苦辣。
“没有他的照片,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施海棠小声说道:“我只能靠着刚才视频里的记忆来做,可能做得不好…”
我用双手扳着她的肩膀,尽量压低着激动的声音说道:“哪里不好!谁敢说不好!我告诉你棠棠,这简直…简直…太…太了你!”
我一激动什么话都往外秃噜,然后指点着这具尸体的四肢与头部问道:“这,这都是怎么搞的啊?我明明记得这,这,这…这些地方连骨头都摔碎了啊?”
“别碰…”施海棠打开了我的手,“小心点,这些是蜡做的…不能碰的…”
我恍然大悟,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个问题,说道:“但是我有个很严重的事情要告诉你,这户人家可能交不起整容费!这次虽然你搞得非常好,但提成…”
施海棠打了个哈欠,“随便啦…我去睡一会,好累。”说完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那不自信的背影,感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