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现在该讲述我二哥的故事了。
二哥的悲剧起始于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其实在更早之前,我的二哥就已经是魍魉、乃至大荒一位卓越的杀手。他出手果敢,行踪诡异,只要他接下了死亡柬,柬上的名字便注定将快速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一次的死亡柬上是一个叫“锦鲤”的人,放单者是玄溟一位面部棱角如寒铁的少年。我的二哥不知道他叫什么,也对此毫无兴趣。同样,他也根本不知晓“锦鲤”这个人的一切。他只认钱。买凶者与被杀者的景况原本就不是一个杀手应该关心的问题。
[4]
玄溟少年的出价不菲,我二哥将这次行刺当作给予自己十八岁生日的最好礼物。
按照死亡柬上的提示,我二哥来到了巴蜀望川镇龙门潭。他早早就在潭边的密林中隐匿起来。龙门潭上有一帘巨大的瀑布,透过溅起的迷离水雾,隐约可见刻着“龙门”二字的吊桥。密林里蝙蝠成群,它们擦着我二哥的面颊飞过。这情景令我二哥由衷欣喜,他对这一次的杀人游戏充满了信心。要知道,魍魉子嗣从小就与蝙蝠一起长大。这些看上去幼小却有着惊人飞翔能力的吸血生灵,是雷泽幽暗潮湿、妖邪冷峻的另一种注解。它们群体飞翔出击时的冰冷之态与飕飕之音,令所有魍魉子弟的灵魂不由自主地颤栗,如同交欢时刻的高潮体验。
夜幕终于降临。月光下的龙门潭呈现鬼魅的幽蓝之色,就像黑夜中的猫眼光芒。
子夜时分,水面终于有了动静。一圈圈涟漪率先从潭中央泛开,撩人的滴水声传了过来。当涟漪的频率越来越密集,波纹的皱褶越来越宽阔时,一具月牙白的躯体从潭中央浮现而出。我二哥屏住了呼吸。他第一次对要暗杀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他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月光下,散乱如碎钻的水珠从那具月牙白的躯体上跌落下来,我二哥渐渐看清那是一具女性之躯的背影。
那背影游弋在水面上,毫无疲沓之相,是血融于水的流畅合一。当水面的波纹渐渐平息,我二哥终于得以清晰地窥见了那具美妙之躯体态颀长,如立于湖边初生的挺拔杨柳;线条堪称流丽,仿佛华贵白玉石上的流线纹;轮廓夭矫,浸于水中,不着一物,却有白衫猎猎招展于风中的倜傥之态;肤色清朗胜玉,如同缱绻于水中的一抹清幽月光……我二哥并不知道,他一生的灾难由此而始。当时他整个人已经怔住,隐匿在茂密树枝后的他在那一刻石化成雕塑,完全无法动弹。片刻后,那具月白之躯转过身来,一条嫣红鲤鱼文身赫然攀缘于完美的处子之身,蜿蜒在胸肩肌肤之上;静美面容皎洁如初绽玉兰,玉兰花蕊深处是纯澈如晨露的双眸。
如梦初失手了。这是我二哥辉煌的杀手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手。谁也没有料到正是这次失手使他丢了命。他被无情踩死在命运的马蹄之下。
[5]
是夜,二哥回到魍魉后,迟迟无法入睡。他在想念那个叫“锦鲤”的人。这个名字所指代的实体触发了他无尽的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周身流淌着浓酽到极致的柔美,沉静到极致的清幽。是世间的大美,是人间的绝色。
我的二哥没有意识到,从这个时刻起,他的所做所为已经在渐渐偏离一名职业杀手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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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哥没有按照如常去找买凶者复约邀赏。他故作轻描淡写地对玄溟少年说,暂且让他再多活几日。说这些的时候,我的二哥已经感到了心虚。
之后的连续几个夜晚,二哥又去了潭边。终于,他发现这个叫“锦鲤”的女孩其实是一只鱼精。她白天化成水中的一尾锦鲤,晚上则变身为一位戏水少女。二哥很是好奇锦鲤的身世,以及为何被人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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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不可告人的偷窥被当事人察觉已是三日之后。
锦鲤闻声后披上轻裘跃出水面。她出手不俗,但我的二哥亦非无能之辈。锦鲤不是他的对手。
那一夜后来的事情,已不必多言。我的二哥自是不忍心杀了锦鲤,相反还告诉了她有人要杀他的事情。锦鲤很感激我二哥的所做所为,同样如实转告了自己的身世和事情的缘由。
原来,锦鲤本是龙门潭底幻形珠的守护鱼精。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大荒已近千年。她生来的职责就是守护幻形珠。幻形珠是大荒的一件神奇之物。它可以将人变幻成物品,也可以将物品变幻成人。自古就不断有人试图打幻形珠的主意。锦鲤的千年,就是不断与孤独和侵害抗争辗转的千年。夜半时分化身成人在撒满月光的水面上游弋,是她每天唯一的轻松时刻,其它时间,她都必须待在冰冷黑暗的龙门潭底护看幻形珠。玄溟对幻形珠垂涎已久,近来多次入水劫杀未果,所以找到我的二哥。
锦鲤有着天籁一般的声音,她以意味深长的凝视结束了她的述说。那是我的二哥初次领悟月下密谈的美妙之处,那种含蓄和节制无疑是一种享受,由锦鲤的唇间吐出的音节玲珑雅致,带一点轻柔舒缓的音调,顷刻灌注他的全身。一种与魍魉的阴鸷鬼魅截然不同的气质与做派像泉水渗透濡湿了他的灵魂。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和幻形珠就不会有事。”我的二哥说。他极少以这样和缓的语气讲话。锦鲤的言行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并改变了他。
“可是你是杀手,你怎么回去给他们交差?”
“我会推了这趟差事,还会警告他们不要再有此妄念。”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锦鲤心中的警觉未消。
“只因你的孤独我知道,你的辗转我明了。”
锦鲤笑了笑,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在两人之间化开,如同落入水中的墨滴,轻柔漫卷,如烟而散。她沉默转身,变身成锦鲤,遁入水中。
[8]
二哥面临的是二选一的局面。最终他选择了履行给予锦鲤的诺言。这种违背契约的行为当然令玄溟少年大出意料并大感恼火。至此,二哥已经彻底偏离了一个魍魉杀手的准则,再也无法回头。
之后的几个夜晚,我的二哥都去了龙门潭边。让他意外的是,锦鲤接连几天都不再出现。
二哥枯守了几日,终是敌不过心中的担忧,面具都未摘下,便闭气潜入深潭之中。
潭底幽暗,潭水冰冷刺骨。二哥越潜越深,在气已快用尽时,终于发现了黑暗中的一簇幽蓝。那簇幽蓝就是幻形珠发出的。二哥远远看见那只幽蓝的幻形珠浸在潭底,在它旁边,一条孤单的锦鲤摇尾轻游着。
二哥知道,那就是锦鲤了。
二哥游上前,锦鲤却并未表现出惊讶,似是早知二哥会来。二哥合拢双掌,锦鲤乖巧顺从地游到他的掌心里,她跟随着二哥浮到水面上。
“你怎么几天都不出来了?”二哥问她。
锦鲤甩甩尾巴,转过身。似有难以启齿的羞意。
二哥跟上去,用手掬起锦鲤,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撩拨得二哥的掌心一阵酥痒。二哥有些恶作剧地松开指缝,水慢慢淌光了,锦鲤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一张一合。二哥再次追问道:“你怎么几天都不出来了?”
喘息着的锦鲤猛然一甩尾,跳脱二哥的掌心,再次跃入水中。她游至岸边,化为人型,发梢还滴着水,打得水面碎银一片。二哥看得怔了。
“我问你,你之前为什么要偷看我?”锦鲤问道。
“这……”二哥嗫嚅着,巨大的难堪包裹了他。
“现在是不是该让我看看你了?”锦鲤狡黠地眨眨眼睛。
“啊?……”二哥吃了一惊。
“你别想歪了。我只想看看面具后的你。”
我二哥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面具是我们魍魉的标志,是不能随便摘下的。”
“那好吧。”锦鲤假愠道。她变身成鱼,迅疾游到水下。
二哥不自觉地跟在她身后。锦鲤吐出的气泡,一串串地,贴着二哥的面颊上浮着,如同亲吻。
至水潭中央,锦鲤忽然不动了,她摇着尾巴停伫在二哥面前,嘴中的气泡调皮地升浮到水面,那姿态分明是一字一顿地告诉二哥:我、就、是、要、看!
“好吧,”二哥想了想,“给你看。”
暗涌的水面下,我的二哥缓缓摘下了面具。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二哥会拥有一张如此明亮清澈的面孔,以及在他刚毅面颊上会徐徐绽放出如此柔和的笑颜。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二哥最为舒心的一抹笑容,如同早春三月初绽的樱花,脆弱着的苏醒,鲜嫩着的萌动,是寒风中不堪一击的明媚,是生命中稍纵即逝的含苞。我二哥生命中最美的一瞬在那一刻凝为永恒。这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枯萎凋零,一瓣复一瓣,一叶追一叶,零落成无法挽回的哀伤。
[9]
次日夜晚,我的二哥如同中蛊一般再次来到了龙门潭边。但是这一次,他目睹的是锦鲤和那个面部轮廓如寒铁的玄溟少年交战正酣。
二哥上前救了锦鲤,赶跑了玄溟少年。锦鲤负了伤,鲜血从肩膀上不断渗出来。二哥细心为她包扎,锦鲤芬芳馥郁的呼吸不断扑到二哥脸上,二哥抑制着胸膛里渐渐旺盛起来的邪恶之火给她包扎好。在系上缠带的那一瞬,锦鲤被伤口的疼痛催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蓦然间,二哥胸中的火焰升腾而起,将他整个人的意志都烧成灰烬。二哥的脸鬼使神差地逼近过来,嘴里含混地呢喃着:“我……有点……真的……”锦鲤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激动起来。两人的脸越来越近,直至视野里只剩下对方的脸,脸上全是对方的呼吸。两人的眼睛烧着火,异常的亮。
……
“你把我陷进去了,你也别想逃。”那天别后我的二哥对锦鲤说。回家后二哥依旧保持沉默,但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萌了芽,恣意生长着,一片烂漫。以后,那片树林就成了两人的乐土。我二哥的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或许不该说异样,但那的确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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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哥不知道,他的诡异举止早就引起三哥的怀疑了。
三哥在连续跟踪了几日后,发现了二哥这个无法告人的秘密。这桩几乎可以称得上魍魉历史上最邪恶最忤逆最荒谬的事情,差点令我的三哥作呕。
那时我的三哥才多大呢?他和我的二哥同龄,也不过才十八岁,却已经显露出少有的狠心和诡谲。事实上他的心智远远超过了二哥,尽管我的父母一直希冀三哥以二哥为榜样。在真相面前,三哥觉得这样的榜样已经足够可笑讽刺。他早就有些不服气了。在十八岁之前的岁月里,我的二哥处处压着三哥一头,无论是技艺还是为人,这次的发现倒使得三哥心头蠢蠢欲动起来,满腔满腹都是得意与瞧好戏的阴损。
如果你认为我的三哥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我的父母,并借此邀宠,那你实在太低估他的胆识和阴鸷了你以为我的三哥就不觊觎那颗罕见的幻形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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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描述接下来的事情它实在太过丑恶太过凶残,回忆本身已快令我窒息。
那夜,我的三哥冒充二哥,提前片刻来到龙门潭边。
如约等待着的锦鲤不明真相,欢快地游过来,直至游到三哥的掌心里。三哥一边抑制着对一条鱼精精神撒娇的厌恶,一边合拢双掌。他手中的力气在逐渐加大,狰狞的笑容从嘴角乍泄而出。锦鲤在那一瞬间洞悉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她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剧烈甩动的尾鳍除了溅起几朵孱弱的水花便再无用处。我的三哥,不动声色、甚至是满怀快意地看着锦鲤那无辜的眼睛在绝望求救。他感受着手中那个弱小生灵急促的呼吸,手下的劲道却越来越大,直至那尾巴的甩动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力,最后是一个周身的抽搐。三哥知道这尾鱼的灵魂已经出壳,他松开了手。
三哥将锦鲤埋在湖边一棵杉木下,快速潜入水底,轻而易举地盗走了幻形珠。
对我的三哥,我没有任何偏见。他确实是魍魉的一份子,他的所做所为也并未触及一个魍魉杀手的禁忌,他的灵魂甚至较二哥更为趋近魍魉子嗣天赋的本性。对他的所做所为,除了叹息,我只能感慨一体双生的躯体未必就拥有一体双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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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来到龙门潭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见不到锦鲤,而在潭底,幽蓝的幻形珠也不翼而飞。二哥有非常糟糕的预感,他断定这是玄溟少年所为。愤怒异常的二哥径直找上门去,一语不发就和一群玄溟人马打斗起来。我的二哥寡不敌众,身受重伤的他侥幸逃离。
二哥在龙门潭边的树林里昏倒。草木断茎的清香依然萦绕在他四周,而那个人却不见了。二哥吐了几口血,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堕梦中。迷离中,他看见锦鲤面色惨白地走到他面前。
“你跑到哪里去了?”二哥关切地问她。
“你是不是有个孪生的兄弟?”锦鲤冷静地反问道。
二哥在霎那间明白了一切。
“其实刚开始我就感到了异样,但我没细想。当我发现他眼神中那丝不同于你的邪气时,已经晚了。”
我二哥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们俩会是这样的收梢。你别悲伤,我很快就会跟着你去的。”
“不。”锦鲤摇摇头,“我虽然肉身以死,但余魂未散,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让我的肉身复活。一是帮我找回那颗幻形珠,它可以让我的肉身活过来,甚至还可以恢复之前的法力;另一个办法是用阳世之人的魂魄与我互换,但这样做会让那个人万劫不复,永世无法超生,而且这样也只能恢复我的肉身,我的法力无法恢复,永远只能是一条普通的锦鲤。所以你如果要救活我,务必要找回那颗幻形珠。我的肉身就在湖边那棵杉树下。你要尽快,仅此一夜,要赶在我的肉身腐败之前做到,否则就来不及了。”
“没问题的。”我二哥笑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我弟弟会将幻形珠还给我的。”
“你弟弟……”锦鲤口气飘渺惘然,“他将幻形珠埋在床榻下的泥土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你戴着同样的面具,面具后却藏着一颗云泥之别的叵测之心?”
“我们魍魉就是如此。相同的面具后是不同的人心。”
“你准备一辈子戴着面具生活吗?”
“不。我已经想好了,救活了你,我再也不会带那个面具了。”
这是二哥和锦鲤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相信二哥确实下了甩脱面具生活的决心,可是魍魉子嗣摘下面具后从来就没有好的结局。魍魉归根结底是一座蒙面之城。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间都有着天生的隔膜。有形无形的面具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融洽信任,建构着无处不在的提防猜疑之网。摘下面具的人,只能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成为不和谐的异己,只能成为眼神中无形穿梭的短刀利刃的殉葬品。我目睹我亲爱的二哥一步步回归本心,毅然决然将路走成了绝路整个行程,他都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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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找到了三哥。三哥自然拒不承认他所策划的一切。可怜我的二哥面对自己的亲生弟弟,除了接受他目光中凌厉的精神拷打,还要彻底丧失尊严极尽哀求。可三哥也是铁了心,死不承认。这样的僵持直至双方打斗起来,二哥用绳索捆住了三哥才告一段落。二哥挖出了埋在床榻下泥土里的的箱子完了,那一刻三哥想,他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等下二哥找到幻形珠后,念及亲情,定会放了自己。届时自己要迅疾拔出刀鞘中的短刀杀了哥哥。先下手为强,是永远颠仆不破的真理;没有永恒的情,只有永恒的利,是更颠仆不破的真理中的真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在这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的二哥傻了眼。三哥更是傻了眼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确是将幻形珠放在箱子里了!
三哥毕竟机警,马上用头撞墙撞得咚咚作响,他无辜地哀号着:“我说没有嘛!你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相信!”
我的二哥三哥直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深深藏匿在地下的幻形珠去了哪里。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找不到幻形珠的二哥回到了龙门潭边。他形如缟素万念俱灰。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二哥捧着锦鲤置于心口,那是他身体上最温暖的部位。可是他的体温无法让那条冰冷的鱼鲜活如初。
二哥用手中的短刀信手在潭边的沙泽里画了一条鱼。二哥的笔法拙朴却无比诚恳。上下两条对称的弧线,一条短短的尾部弧线。只需三条封闭的曲线,二哥就勾勒出了一条鱼的轮廓。尔后我的二哥又画了一双眼睛。大地上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的二哥,以及二哥眼睛深处的那座蒙面之城。
我想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二哥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锦鲤。锦鲤的好处是眉目之间那一抹留恋的忧伤。即使在已经死去的肉身里,即便是遭遇了叵测的屠戮之后,那眼神里依然能看出一缕忧伤的温情,仿佛弥漫着对世间万物的恋慕与感激。有点依依不舍的,牵丝攀藤,剪不断理还乱的温情。类似鱼儿滑过水面时激发的涟漪,或是水草拂摆轻弋于荷叶的倒影。
我的二哥在凄厉的寒风中摘下了面具。他怀揣着锦鲤缓缓走入水中。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他越走越深,直至末顶。我再也看不见我的二哥了。我不知道我的二哥浸没在冰冷的湖水中喃喃低语着什么思索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二哥是断然活不成了。这使我无比哀伤。我悲恸于二哥短暂的一生。他的伊始,是一出剧名;他的结束,是一抹背影。而属于他的那段缺少灵魂的回忆,是否就像龙门潭边那片无风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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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发现二哥的尸体是在三日之后。那三天,大荒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一次降温,万物皆被封冻。
父母是在结了冰的龙门潭中发现二哥的遗体的。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冻在冰凌里,下半身则在冰水里轻微拂摆。他的身体已经发白肿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在呵护着什么温暖着什么。阳光冰冷地照着他,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双目紧闭,细密的睫毛缀满冰花,苍白的唇微微开启,似乎仍在呢喃与祈祷。他没有戴面具。他以死亡和生他养育他的蒙面之城来了个了结。
我的三哥有些害怕,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而我的父母哀伤地费力砸开冰块,他们试图掰开二哥紧放于胸口前的双手。在众人无尽的悲伤中,没有人注意到一条鲤鱼在二哥的胸口前滑入水中,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离弦之箭般地,毅然滑向湖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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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哥死后,他的遗体埋葬在我身体的左侧。一个永远无法被超度的万劫不复的灵魂就这样囚禁在棺木里,如同断了一翼的蝙蝠,再也无法飞翔。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余晖逝去,人事散尽,只剩如许嫣红。二哥用自己的死置换了一条鱼的生。有时我觉得他真的太傻。有时我也会痴想起他和锦鲤的那段孽缘我的二哥和锦鲤,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呢?在命运里,他们没能躲开对方。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活着的世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可是二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