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昆,我问你一句话。”文秋思虑了一下,看着他平静地问。
“说吧。”他端起桌上大瓷碗咕咚咕咚地喝着白开水,抽喘气的空漫不经心地答应道。
“你见过二叔了吗?”
“见过了。”话一出口,小昆立即感到说走了嘴,拿开喝水的瓷碗,目光愣怔了。但和文秋短暂的对视后,放下碗,他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噢,他住在生产队原来放大马车的屋里,有吃的,也有穿的,啥都不缺,不用管他。他是憨,他不是憨得啥事不知道一点儿。起码知道渴知道饿,知道生火做饭,知道刮风下雨往屋里跑。不用咱们照顾。”
用不用照顾,文秋心里非常清楚。她也知道小昆此番话里的意图。作为妻子,她甚至知道小昆背着她已经做过什么,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她指当全然不知,也因此作好了深思熟虑的打算,准备找个恰当的机会跟小昆说说。
“不用咱们照顾,也不应该再让二叔一个人住在大车屋里。”由于早有打算,她显得异常沉着、平静,委婉而耐心地说道。
似乎没有掩饰的必要了。小昆准备把昨天下午过去看到的情况说出来,但他还是多少带点儿唯心地把实际情况说轻了。
“文秋,”他提壶倒上水,借此来稳定不能克制的心跳过速,“你知道那地方。那间大车屋又高又宽,左边还连着间屋,是过去生产队喂牛用的。这么多年了,没坏也没漏。有两间放着不知道是谁家的麦糠,这样一来,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要不,二叔怎么会搬到那里去呢。”
其实,小昆叔搬到大车屋住的真正原因她都听说了。去年,春生为报复小昆痛打了小昆叔,小昆叔简单的脑筋知道,这间破草房不再是他赖以生存的家了,是是非之地,可能还有大祸临头的危险。他抱起仅有的一床被子,转移到了平静、安全在他看来比任何地方都秘密、严实的大车屋。而后,又把应该说属于他的那一套锅碗瓢勺揣到怀里,做贼一样一趟趟运出来,靠着人们的施舍乞丐一般一天天活到现在。小昆除了内疚、惭愧以外,那就是涌起对父老乡亲们善良施舍的感激之情。擦掉眼泪,看了一眼缩抖在墙角处傻笑的憨叔,又不得不走出这个空荡、晦暗、凄凉的大车屋。晚上,他再也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向邻居借了半布袋白面,借着漆黑的夜色,匆匆忙忙送到大车屋,又怕文秋知道,立即回来了。这一夜,他比任何时候睡的都舒坦、蹋实。
今天,文秋突然提起二叔的事,这是小昆意料之中早一天晚一天要发生的。他有思想准备。他从容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回答了妻子。他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他担心害怕得到的一切会在一夜之间甚至一瞬间全部失掉。那样什么都将完了。
他再也经不起来自任何一方的打击和折腾。
“再说,二叔年纪不大,身体又没啥毛病,渴不着饿不着就行了。”他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二叔年纪是不大,也渴不着饿不着,可他不是憨嘛。那地方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摔倒碰着的,连个照应都没有。”
文秋说的再好,小昆再了解她也不能不令他打出这样的疑问:她是故意试探我?还是真心呢?
现在,又有谁甘心情愿伺候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健全、浑身脏臭而又神志不清的憨蛋男人呢?
小昆不当回事地又笑了笑。
“文秋,我知道你想让二叔搬家来住。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他年纪不大,身体又好,不用人照顾伺候,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挺好的。再说,让他搬家来住行,你让他往哪住呢?”
他用手指了一下通着的间屋。
“咱可以截开一间给二叔。”
“咋截?”
她走到东边一间屋的大梁底下,用手比划着:“在这儿打上一道墙,这儿留个门,挂上门帘。屋子不算宽绰,总比睡在大车屋里好多了。”
“好是好,这么点儿地方出出进进的不方便。算了,要不等咱有钱翻盖了房子再说吧。”小昆笑着假装糊涂地拒绝道。
文秋生气了。
“小昆,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二叔是憨,可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靠你靠谁啊?别人不管,咱再嫌弃他,他在外头这么热一顿凉一顿的,他还有几天的活头?你打谱让二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大车屋里住一辈子啊!”
“我……”
“过去,你把他一个人撇在家里,出去打工,钱没挣着,话把落了一堆。现在,咱们有了家,再把二叔挡在外头,别人会咋说你!别人会咋说我!”
此时此刻,小昆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涌上来的激动情感,还有一丝不能正确看待妻子的歉疚和自责。他绝没有想到年轻的妻子不但不嫌弃二叔,而且还以一个纯朴、善良的心肠情愿照顾他,伺候他一辈子。在学校,在离乡背井的那一短暂时刻,小昆从来没有窥视和研究过文秋的内心世界,凭他一个男人的生理本能,凭他对她单纯的痴情和那水灵、可爱而又充满朝气脸蛋的挚爱,他爱上了她。他曾经内心矛盾、自卑、悲观,感到自己的选择是一种奢望和妄想。因为他拿不出一样和别人想比美的条件。强烈的自尊心又使他发现了别人有自己同样有的潜在能力。他一方面尽心尽力改变着家庭的贫困面貌,他另一方面在人们心中建树着新的人们盼望看到的形象。最终的努力都是失望而告终。或许说是真挚执著的追求打动了文秋,或许是小昆幸运,得到的是文秋无怨无悔的回报。他带着她坐上通往哈尔滨的列车,看着窗外嗖嗖掠过的那熟悉的一切,他不眷恋,也无暇顾及二叔,似乎他在这个家庭中没有任何地位和重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文秋出走后胜过过去任何一次挣钱治家的豪迈激情和勃勃雄心。一年后,当他和文秋坐上还是这趟列车,踏上还是这片故土;低头一看,身上穿的还是临走时的衣服,身后背的还是临走时的被子;回到家里,看到的还是那个破草房,烂杂院,一股危险可怕的预感使他惊呆了。他这才真正感到憨叔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和重量。他将决定着新家庭的命运。但此时小昆绝没有考虑到妻子会作出与他想象的相反的选择。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被文秋所接受时,小昆看到了原来所没有看到的妻子是那么的伟大和崇高。他能不激动,又怎能不高兴呢?
他同样也为二叔感到高兴。有了文秋的照顾和伺候,二叔会从此结束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之苦。这也是他很早就有的愿望。他没忘记父亲的临终遗托。但凡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小昆也不例外。他没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对二叔尽职尽责,那是生活的贫困和一言难尽的苦衷所致。原先,他也像常人那样有个美好的理想,外出挣钱盖房,娶妻生子,奉养二叔。然而,真正来到现实生活中时,实现他的理想又是那样的艰难和遥远。命运终于给他了一次机会,他不懈努力地实现着自己的愿望。在刚刚建立起来的新家庭中,尽情地享受着甜蜜充满幸福、亲情的欢乐。但他没有忘记近在眼前却又不能明出大脉见面的二叔。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今天,在他验证了与自己的想象完全相悖后,他更加感到了自己的选择和付出的努力是正确的。他为自己即将走向正规幸福的家庭生活而庆幸不已。
他深情感到地看着妻子,眼圈湿了。
“文秋,你的心真好!”
“你还以为我不同意照顾二叔是吗?”文秋笑了笑不好意思了。
小昆擦了擦眼睛也感到了不好意思:“一想起二叔,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连看你都不敢看,怕你……”
“怕我嫌他脏,嫌他憨,不伺候他是吧。”文秋笑着贤淑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
“这几天,我一看你呆头呆脑的像走了魂,就知道你是为二叔的事。我不问你,你还不说是不是?”
“是。”
“过去,我瞎混了几年,没照顾好二叔。现在,”他抬头凝视着文秋,满怀信心地说:“咱们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好好干活挣钱,养活二叔。不再让二叔后半生吃苦受罪!”
文秋点了点头。
这时,李二柱走进了院子。
“小昆,你们俩干啥呢?”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道。
两人一齐转过身来。
“噢,二柱哥是你!快,快里边坐!”小昆礼貌而热情地迎视着他,又回头吩咐着文秋:“给二柱哥倒碗水!”
“不用了,我不渴。哎,小昆,今儿累吗?”李二柱笑着的话里像是有什么事情似的。
文秋看出来了,倒上水递给他:“你找小昆有事啊?”
“是这样,县城一家建筑公司,来电话催我去结算砖钱,顺便我再给你文清姐进点货,恐怕一会半会回不来。这不,我鱼塘的鱼也该喂了,抽不出空来,想叫小昆帮帮忙。”李二柱接过碗没喝,说着话放在了桌上。
“行,反正他在家闲着没事。”文秋爽快地替小昆答应了。
“我不会让你白干的。到时候,我另外给你一份工资。”李二柱看着小昆笑着说道。
“二柱哥,这话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啊!”小昆也笑着客气道。
“好,就这样,我去了。”李二柱说完转身走了。
小昆往外送着,抬手拽下铁丝上的褂子,随后出了院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