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突然站在了面前!手里拿着才开针要打的毛线。
惭愧、自责和猝不及防,使他有很多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窘困不堪地翻登着眼皮,一个字吐不出来。
林娇冷冷地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拔脚就进家门。
被保根用手挡住了。
“林娇,我、我有话跟你说。”
林娇眼皮没抬,打掉他的手,冷若冰霜地问:
“你来干啥?”
“我……”
“你是龙腾岭沙场会计,大干部;我是清风寨装沙的,小百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她尖刻而嘲讽地说道。
“林娇,别,别把咱俩的关系说地这么远好不好。”他吞吞吐吐怯词怯语地小声说道。生怕让别人听见似的。
“关系?我和你啥关系?多近多远?还有数?离我远点!哼!”她冷笑着呛道,仰头傲视着前方。
保根一愣,看了看她,又挤出一丝勉强的讪笑。
“林娇,那天都是我说话不好听,你别记在心上。我那是跟你说着玩的。”他抱歉地说。
“眼瞪得跟灯泡似的,你那是说着玩的?”
“我……”
“用你的话哄岁的小孩去吧!”
“你咋说都行,反正我的心没变。”
林娇戏弄地又冷笑了笑。
“你的心没变,我的心变了。”
保根立即惊愕了,眼睛瞪看着林娇,半信半疑地问:
“啥?你、你变心啦?”
“是。我已经有对象了。”林娇愈加镇静,神情认真。
保根激动了,两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撼了两下:
“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甩了我!”
“哎,我说,你要搞清楚,不是我甩了你,是你甩了我!”
“不不,不!……”他无法克制情感地又摇撼了几下。
“放开我,放开我!”她命令似的厉声说道。
4目相持了一会,他两手慢慢松开了。
这时,林娇偷偷瞟了他一眼,高傲地仰起脸,若无其事地抬脚迈过了门槛。
保根双臂直垂着,耷拉下脑袋,精神完全垮了。
走进院子,林娇就清楚地听到屋里传来愉快、爽朗、亲切的说笑声。同时,也看见了左边坐着的铁牛媳妇和李萃萍,心中什么都明白了,没有多想,进了屋。
“姐,你们来了。”林娇礼貌地打了招呼。
“啊,林娇,忙啥去了?”李萃萍问。
“在家闲着没事,找人学打毛衣去了。”她给两人看了一下手里串着针的毛线。
“林娇,暖壶没水了,去厨房点火烧水吧。今儿晌午,你干姐和萃萍姐不走了。”林娇娘拎起桌上的暖壶吩咐道。
把毛线放在一边,林娇接过暖壶厨房烧水去了。
“看林娇的样子,还生保根的气呢。”林娇一走,铁牛媳妇在后边有话了。
“林娇这闺女,跟我一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拉着脸像回事似的,其实,两句好话心准软。”林娇娘笑着随便说道。
“干娘,林娇和保根的事,还是那句话,您多劝劝林娇。您是当妈的,她最听您的话。”提起林娇,铁牛媳妇自然少不了再叮嘱几句。要解决两人之间的矛盾,别人说是说,劝是劝,不如当妈的说话管用,可能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两人断绝关系的起因原本就应该归咎在林娇娘身上。
“得看保根改不改脾气。还是绠拉不回,顽固到底,一说就蹦,谁说也白搭!”一想起女儿回来学舌说的那番话,林娇娘又气又恼,脸上不知不觉浮上一片阴云。
铁牛媳妇逢迎地赶紧笑着说道:“保根那儿包在我身上,不改脾气不认错,您答应我也不答应!”
“你就让他进来吧。”
“让、让他进来?让谁进来?”铁牛媳妇愣了。
身旁坐着的李萃萍也愣了。
林娇娘哈哈大笑了起来。
“保根不是也来了。现在在大门外等着的是吧?”
两人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您是怎么知道的?”铁牛媳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
“干闺女,你几根肠子几道弯娘不知道啊,啊?”她又笑了,瞥了一眼门口的自行车,把话点明了,“干闺女,你能说能干能操心,干啥都行,可就是有一样不行——骑车子。人人都知道,我能忘了啊!龙腾岭到清风寨,路远近不说,你不会骑车子推着来?”
骑自行车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技术,铁牛媳妇真就没学会。为此曾使她付出了断胳膊又遭人讥笑的惨重代价。农村大兴自行车那会,看到别人出出进进车快如飞铃铛叮响,既威武潇洒,又令人羡慕。她眼馋得要命,顿时决定买一辆。说买就买,买回来她第一个推着上了路。认为人两条腿能走,车子两个轮能跑,别人能骑了,她也能骑了。没什么难学的。凑一个下坡,蹬着上去了。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把不听使唤,脚也不当家了,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七晃八摇,吓得她又喊又叫,就是下不来,只好任凭车子乱晃乱跑。一拐弯,连人带车子栽入路旁的一条大土沟,胳膊摔断了,车子摔坏了,一动不能动了。这时,引来不少过路人的围观和哄笑。有人回家给他丈夫铁牛送了信,套上毛驴车连人带车拉回了家。从此,她没学会,也不再学了。改坐毛驴车了。赶集上店,下地干活,往上一坐,稳当安全,倒也轻松自在,也无人说卑贱讥讽的话。但是那骑自行车的威武潇洒劲儿没有。一生气,毛驴车也不坐了,干啥事都步行,走着去,走着来,腿累酸了,脚磨出了趼子,她恼火了。后来,买了拖拉机,忙拉庄稼,闲拉脚,上哪机器一响,来去一溜风。坐在车上,颠簸着,颤悠着,舒服,受用,满足,看着把那些骑自行车又曾经嘲笑过她的人都甩在后头了,还不解恨,干脆站起来,炫耀什么地故意大声跟他们打招呼,这一下总算把他们都压了下去,她高兴了。至今,她和丈夫仍享受着大多数人享受不到的那种高人一筹的舒服。
刚才,林娇娘一语道破此事,那一段已经淡忘了的不光彩的历史又一下跃到眼前,她脸热难堪了。但让她感到更加难堪的莫过于林娇娘揭露她把保根留在大门外的精心安排。她每次跟林娇娘有意或无意耍一个小聪明,都被林娇娘每次识破,了如指掌,这使她难堪恼火又无可奈何。她依然照样一次次来,一次次走。
窘困中的铁牛媳妇又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在瞬间的思谋下慢慢镇静下来。刚才,林娇进门时一定和保根见面了,她虽然想象不出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她认为对两人百利而无一害。起码不是一件坏事情。
“还是干娘头脑灵透。”铁牛媳妇讪笑着用李萃萍刚才那句话掩饰着流露在外的窘困情绪。
“还不快去把他叫进来。”林娇娘依然笑着吩咐道。
“好,我去!”
一会,两人进了院子。
保根躲躲藏藏地跟在铁牛媳妇身后,进屋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满脸阴沉的林娇娘,进院时的满心欢喜情绪没有了。在家几经思量懊悔不已并由衷想好的致歉的话,以及铁牛媳妇和李萃萍半道上编好再三交代的,都又默诵诗词似的暗暗打了几遍腹稿,统统忘光了,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
铁牛媳妇替保根打破了瞬间的尴尬局面。
“保根,今儿个给您大婶好好认个错,赔个不是,明确表个态,从今往后,先改脾气后改嘴,再不胡说八道惹您老人家生气了。”她恭敬地面对着林娇娘,示范地做着致歉时的说话姿态和神情,“那天说的话都是胡编乱造瞎琢磨的,劝大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对林娇像原来那样,不,比原来要好。不耍脾气,不使性子,有事好说好办好商量。来,保根,对您大婶说——”保根要说的话都让她说了。
“大婶,”一句话没说,保根脸先涨红了,“刚才,铁牛嫂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我,我也没啥好说的了。”
“哎,保根,这不行!我说的话不顶你的事,你要重新说!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咋说你有数!心里有话不说到当面上,再好也白搭!重新说,重新说!”铁牛媳妇有埋怨有教训地说。
李萃萍急忙站了起来。她知道保根的脾气,越埋怨责备,她越嘴笨得说不出来。于是,看着他鼓励地耐心地引导着:“保根,铁牛嫂那是教给你说的话,你自己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出来,说好说孬,大婶都不怪你。你说,啊?”
保根平时看见林娇娘就有点发憷,两人这么一说,更加紧张害怕起来,低着头,垂着眼,额头上汗下来了,举足无措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话。
“真是教得曲儿唱不得!”看着保根那个窝囊、害怕的狼狈相,铁牛媳妇不耐烦了,生气不说了。
“算啦算啦,你们俩别难为他了。”林娇娘慢条斯理拉腔拉调地摆手打住了两人的埋怨、责备,端正了一下身体,对保根威严地说:“你和林娇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在这里,有些话我不能不说到桌面上:你们俩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了,因为针尖大的事,动不动就治气闹乱子,那不行!你是个大男人,啥事不能婆婆妈妈的和女孩子争高低,让一步咋啦?再说,我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数落你。有啥事,互相迁就互相忍让才行!”
“是,是。”听了这些话,保根略略放松下来,笑着迎合道。
“林娇我也没少数落了她。长成大姑娘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从现在起就要学着当媳妇,伺候公婆,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任性、自由、愿意咋着就咋着。人不能光这么大,早晚要老的。”
“大婶说的是。”
“哎,我说保根,你除了说是就是说是,不会说句别的。大婶没说你,没骂你,这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谢谢大婶!”铁牛媳妇这种表面上是严肃斥责的话,实际上是给保根以感恩戴德的暗示,而林娇娘听了同样受用、舒服。她也当然知道铁牛媳妇的话里的意思,此时的这个节骨眼上,她不会轻重不分予以点明。
保根会意地看了一眼铁牛媳妇,笑着谢了。
看着保根那种孩子气的不好意思,林娇娘威严的神情不知不觉消失了,顿时露出了高兴、亲切的笑容。
一场濒临绝境的危机终于化解了。
“保根,别这么傻站着了,林娇厨房烧水呢,你去看看烧开了嘛。”铁牛媳妇灵机一动,故意把保根支到厨房烧水的林娇那儿去了。
走进低矮四壁黝黑的厨房,更显示出保根身体的魁梧高大。他看了看冷着脸眼皮没抬拉着风箱烧水的林娇,早先打谱见到本人酝酿好的笑容露了出来,想说什么,止住没说,在一旁搬过一个木墩挨着林娇坐下了。
“林娇,还生我的气吗?”帮忙往锅底下传了一把柴禾,保根思虑着声音不大亲切地问道。
林娇没吭声,也没看他。火焰映红了两人不同神情的脸。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色,往里挪了一下脚。
“真生气了?”
“一边去!靠这么近干啥,又不是贴烧饼!”林娇气呼呼地使劲拉了两下风箱,停下了。
保根不敢放肆了,也笑不出来了,小声地嘟嘟囔囔道:“人不大,火气不小!你妈都不生气了,你又拿开架子了!”
“你再说!”林娇瞪眼又呛道。
保根愣了愣,不说了。
“告诉你,俺妈不生气不当我的事。她是她,我是我!我不生气了,批准了,才算数呢!”不知为什么,林娇嘴角处差点露出笑容来。
“啥大不了的事啊,不就是我多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嘛,还得经过你批准。要是犯了大错误,还不知道你审批几天呢。”
这几句话把林娇逗得憋不住笑了起来,撒娇地说道:
“你简直叫人琢磨不透,把人惹恼了,又来哄人家,真拿你没办法。”
“跟你学的呗。”
说说笑笑,两人慢慢回到重归于好的甜蜜、幸福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