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海阴沉的目光瞥了生根一眼，生根也许没有在意，没有引起一丝目光的瞥视怯惧。他当然不会想到，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文秋和小昆一边，就已经犯了和罗大妈几个人同样的错误，吃里爬外，串通一气给他唱对台戏。罗青海很快从四周围观的人群嗡嗡的议论说笑声中感到，今天如果不果断、妥善、坚决地解决此事，自己将彻底完了。

同时，他又感到在这人群哄嚷的气氛场面下处理此事，尤其妥当。他也许要的就是这种气氛场面。但似乎又没有顾及这些，决定说话了。

那边站立的生根却赶在了他前头。

“爹，刚才我去文秋和小昆那里看了看，房院都修补好了。”他说。

这句话一出口，发根心中骤然掀起一股可怕的恐惧波澜。正是这件事，惹父亲大发雷霆一顿，一怒之下出来追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暗替大哥提心吊胆起来。

文秋和小昆显得很平静。认为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父亲许可的。当看到父亲身后几个人脸上的复杂表情时，心中稍有疑惑。不过两人没害怕，因为一家人都在这儿，不会发生什么。倒是围观的人群给两人造成了无法掩饰的难堪。

“这里边也有你的事？”罗青海平静地看着他问。

父亲的这种平静，则加剧着发根心中的那种提心吊胆；父亲的这种平静，则增强了生根看待父亲宽恕人的气量。

周围的人也因此而寂静下来。

生根脸上掠过一阵平时少有的高兴冲动，赶紧亲热地汇报道：“这样一修，安全多了，住个十年八年的没问题。”

“那几个人挺在行的。垒了锅灶，还修了猪圈。到秋后，我们打算逮头小猪崽儿喂，积了粪也攒了钱。”文秋把孩子往上抱了抱，高兴地接话对前面的父亲说道。这话里传出来的某种信息，也是让父亲身后的几个人知道。

“房院修补好，没扯心的事了，小昆也就安下心来能干点活儿了。”生根说。

“今儿下午，小昆就去砖厂报到上班——二柱哥同意了！”文秋又接话说道。那流露出来的口气、神情依然是感激不尽的。

罗青海没吭声，连眼皮都没抬。

“爹，您的烟袋嘴坏了，小昆买了给您换上了，不知道您觉得好用不。不好用，再叫小昆去换。”说话间，文秋想起了父亲的烟袋，回头对小昆吩咐道：“去，给咱爹送过去。”

罗青海脸上掠过一阵极为复杂的表情，垂着眼一动没动。

这时候，罗大妈几个人这才发现小昆手里拿着他那个平时视若珍宝的旱烟袋。也才想起他这两天吸的都是纸烟。烟袋怎么会在小昆手上？

而旁边围观的人们都不关心这个烟袋是怎么回事，他们只关心小昆在罗青海面前怎样忏悔自己无脸见人的行为，罗青海又怎样对小昆教训、惩罚。

这种没发生任何意外事情的平静气氛，使小昆那颗悬着的心受到了极大震动。心头涌起感恩戴德的激动。

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罗青海心情如释重负似的轻松多了。现在，他觉得是应该对罗青海说些什么的时候了。但他没有贸然地把烟袋递过去。

“爹，——都是我不好，惹您老人家生了气。”他歉疚、惭愧地低下头，及至又撩去了这一歉疚、惭愧的情感，把头抬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我对不起您。我喜欢文秋，我对她好，我知道您是绝对不答应我们俩在一起的。因为我穷，啥也没有，所以……过去，”说到过去，他仍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忧郁地停顿了一下，“我啥都干过，啥都没干好，落了个鸡飞蛋打一场空。文秋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不管在哪里都能找个比我好、比我强的丈夫，她没有。她还是那样对我好，死心塌地跟我过日子。在外头这一年，她跟我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小昆回忆起在哈尔滨那历尽艰辛度日如年的一幕幕，说不下去了，也激动了，“我再不好好做人，我就没脸活在世上！”

围观的人群此时被小昆坚决悔改的言语激起了同情、潮湿的情感。其中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凹进去的眼睛。只有伫立在人群中心的罗青海依然平静如初，但他此时想些什么，一清二楚的是发根，他太了解父亲了。

他看了一眼父亲的脊背，默默地把忧虑的目光转向小昆。他知道父亲给小昆准备的是什么。

“爹，”小昆抑制住激动的情感，尤其诚恳、坚决地说：“不信，我给您发誓，以后我一定好好过日子，绝不再给您老人家丢人现眼！”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群，“这儿这么多人可以作证，还有俺妈、大哥、大嫂他们几个人也可以作证！我也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罗青海终于有了感情，缓缓抬起眼睛，目光却是冷峻的，看着小昆问道：“把他们都抬出来为你撑腰是不是？”

谁都被这句突兀而又不可思议的话惊住了。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人群中出现了窃窃私语的骚动。

“不，不是。”小昆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给你东西，给你帮忙，给你一条心，你就啥都不怕了？”

“不……”

“啥事都没有了？”

“……”

“你想错了！”罗青海勃然大怒了，“你发誓，光誓你发了够一百回，回回你都不当回事！你说你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你爱咋着咋着！”

“爹，小昆这回是真心改过，不是说着玩的！”生根替他轻轻辩解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我……”

罗大妈的心在这儿被揪了起来。旁边人们的目光也打起了警觉，瞧着这个人人敬仰的村支书在父亲面前同样受训斥。

生根此时终于明白了，父亲今天要给小昆算总账了。

“你也和他们一样跑去凑热闹！”他没转身，手往身后的罗大妈几个人那儿用力指了一下，“一起来对付我？”

生根不想解释什么了，解释只会激怒父亲。略带一丝窘困的方脸垂下了。

“爹，你错怪大哥了。他来我们这儿看看，嘱咐我们俩别闹乱子，争口气，好好过日子，其它的啥也没说，没做对不起您的事。”文秋抱着孩子往前走了两步，用身体护住了生根解释道。

“别给我说这些！你们一个个串通起来给我唱对台戏！”他今天谴责的主要目标不是文秋，是小昆。他要让给自己丢尽脸面的小昆尝到厉害，他更要极力渴望得到众人异口同声惩罚小昆的痛快称赞，挽回面子。这才是他今天行动的全部目的。随即他把咄咄逼人的目光对准小昆：“你发恨，你发恨出去挣大钱，你发恨出去闯天下，县城进过，东北混过，跑这里，踮那里，窝子挪了够一百个，啥没弄着，都是胡说八道！”他激愤了，“你一个人在外头瞎胡混不说，还拉上个垫背的，拐骗我闺女！坑害她！她跟着你除了吃苦受罪，东奔西走，得到了些啥？”

小昆惭愧地低下了头。她什么也没得到。这是他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怀抱孩子的文秋，一言难尽地沉浸在艰难困苦的往事中。

小昆打谱并下决心继续要对罗青海说的那些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

“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你还有什么脸来见龙腾岭的乡亲父老！”

人们不知是同情罗青海激起的愤怒，还是可怜小昆此时的处境，都寂静无声地看着这个场面。

“爹，往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在家好好种地，安心过日子。”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小昆努力地挺直着腰身，但头却怎么抬不起来，掀了一下眼皮，声音低微地说道。

“你现在知道外头不好混了？你现在知道过日子了？别给我下保证！不嫌丢人，你愿意往哪往哪跑，你愿意往哪踮往哪踮，随你的便！”由于心情激动，气愤难平，他的声音逐渐慢低了下来，“这几年，左邻右舍说过你多少遍，教过你多少回，你啥时候听过？你啥时候改过？啊？走到哪里你都不安分，偷懒磨滑，吃吃喝喝，光想天上掉馍馍！样样你都占全了！”

小昆努力挺直的腰身又弯了下来。

“这几年，你在外头混吃混喝，到处流浪，一个人吃饱了屁事不想！把你二叔一个人舍在家里，挨饿受冻你不管，是死是活你没想！你爹娘临死之前是咋嘱咐你的，是咋教育你的，你全忘了！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你对不起你活着的二叔！”

这粗重的声音震撼着小昆，也震撼着旁边围观的人群。

一片鸦雀无声。

“你混吃混喝，抛弃老人，坑哄拐骗，不顾别人！”罗青海突然又激动起来，“我、我罗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婿！”

最后吼完，罗青海转身愤步走了。

围观的人群顿时哄哄嚷嚷议论纷纷起来。

转身走的同时，罗青海的精力绝没有忽视人群中那种哄嚷的议论内容：小昆今天老实了！你原来的本事呢？老罗家不是你想咋着捏就咋着捏的柿子！这次说不好，吃不了，让你兜着走！……这一句句轻蔑、嘲讽、迎合罗青海但又的的确确出自人们内心的话，在人声鼎沸中依然很清楚地传到他耳朵眼里，他此时没有放慢脚步去听。他要让众人去评说。

他还没有走出人群，就被前方匆匆忙忙一脸惊慌之色跑来的铁牛媳妇拦住了。

“大叔！大叔！不好了！”

“铁牛媳妇，出啥事了？”罗青海问。

“保根，保根把人家林娇给甩了！说要给林娇散伙！”由于脚步匆急，铁牛媳妇上气不接下气。

罗青海一愣，随即骂道：

“这个畜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