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罗青海,罗大妈和几个儿媳行色匆匆给文秋和小昆送去的面、油,以及抽出钱又重新裹好并压上枕头弄出原封不动的那个手绢,还有,发根竟然也违抗他这个当爹的说过的话,明目张胆主动地找上门去为两人修补房院,这一切罗青海第天头午就知道了个清清楚楚。除了怨愤之外,心中不禁连连触发了几个无法理解而又难以接受的问号:
一辈子胆小怕事,惟命是从,从来不敢自作主张的老伴也公开和自己对着干起来了?
桂英,通情达理,贤德孝顺,她应该知道我的心事,懂得怎么做啊。她也去了?
还有萃苹,老实规矩,有主见,从不多言多语,怎么也和她们搅在一块了?
往常她可是最听自己话的啊?
现在,这都是怎么了?
难道她们是私下秘密串通好的?照这样下去不是翻天了吗?
不行,他决心要当面问个清楚!
“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罗青海背手站在院里,脸色阴沉地看着从西边走过来的罗大妈质问道。
“是,是……”她怯惧地愣了愣,及至全都明白了,惶乱不安地没说清楚。
这时,收拾厨房的李萃苹,很敏感地觉察出了罗青海话里的意思,慌忙解着围裙走了出来,本能地站在了罗大妈身旁。
“她妯娌几个也是你拉拢一堆去的?”
“我,我……”
“枕头底下的钱也是你拿的是不是?”
“是,是我……”
罗青海用谴责又略带一丝克制的目光看着她。但他此时绝没有瞥一下她身旁的李萃苹,他完全清楚她那样慌忙站出来的意思。在自己目不旁视的压力下,他也完全清楚她不会也不敢说什么。他又用短暂的沉默加强了一下这种压力,对罗大妈继续平静地问道:
“我给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
“我,我没忘……”
“那你为啥背着我给他们送面、送油、送钱?”随着他一句句的质问,随着她一句句的承让,他真火了,瞪着充血的眼睛吼道。
罗大妈只有照实说了。
“他们千里迢迢从外头回来,没有吃的,没有花的,我、我这个当妈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她那口气带着豁出去的冲动儿。
“你这是吃里爬外!”
“他爹,文秋可是咱的亲生闺女啊,咋是吃里爬外呢!”她不理解地反驳道。
“她跟小昆私奔,你明明知道不管不问放他们走,送给他们钱,你这不是吃里爬外是啥?他们从外头回来,打我不知道,你又去给他们送钱,你这不是吃里爬外又是啥?”罗青海脸上掠过一阵牙关相碰难以克制的恼怒搐动。
“你说啥都行,我不给你争辩。咋说文秋是咱的亲生闺女,她一时糊涂做错了,我们当爹妈就这么死抓住不放嘛!”罗大妈两眼涌满了心疼女儿的痛苦泪水,“我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几十年了,大事小事我没多过言,没插过嘴,今儿,我头一回当家,头一回做这个主,也算没白当这个妈,没白活这么大年纪!”说着,两颗混浊的泪珠从她那苍老、凄苦的脸上慢慢滑了下来。
身旁伫立的李翠萍,眼睛也蒙上了为罗大妈感慨的湿润。
罗青海没吭声,但脸上依然没露出宽量的丝毫表情。
“俗话说,儿女大了不由爹娘。不由爹娘得分在啥事上。做出这种事,咱不操心谁操心,咱不管谁管啊!”
“你管,当初两人私奔的时候你管了,还能到今天这一步嘛!”
“我……”罗大妈泪眼模糊地怔住了。
“坏事就坏在你身上!”
罗大妈擦了一下眼泪,没话说了。当初两人私奔,她真要极力劝说拦住他们,或者告诉老伴一声,事情就的确到不了这个地步。但是,真要把两人拦下,那么后果又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她曾经后悔、难过、无数次地独自伤心落泪责备自己,后悔当初的软弱,下不了狠心把他们拦住,但更多的是把他们放走后的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同时,又不断地双膝虔诚地跪在意象中能拯救生灵、逢凶化吉的泥菩萨象前祈祷,祈祷菩萨保佑两人平平安安,万事大吉。而惶惶逃走的两个人,一走就杳无音信,留给罗大妈的是祈祷后一次次站在高坡上望眼欲穿的殷切期盼和长夜难眠的思念痛苦。一年后的今天,两人如同罗大妈所祈祷的那样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龙腾岭,那个天下父母对儿女都有的慈母心肠,加倍地涌了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这一年对女儿欠下的关怀之情,母爱之职。和女儿抱头痛哭诉说衷情沉浸在一片乐不可支气氛中的她,也预料到过后要发生什么事情,她顾不了那么多。也许是这样,今天,她才有如此之大的勇气和胆量对着怒火中烧的老伴争辩、反驳。
她终于心安理得舒畅愉快了。
她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很充实地做了一回母亲。
她不求得到老伴的宽量。她只希望老伴宽恕了女儿文秋。她决不苛求和妄想老伴像自己那样对待文秋和小昆,出于一个父亲的平常心理和情感,接受两人就足够了。也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她觉得老伴此时的心情不会那样做。为了避免再发生冲突和争执,她已经充分做好了耐心说服老伴的思想准备。
“他爹,你说归说,骂归骂,论到文秋和小昆他们俩的事上,转一百圈再回来还是该咋办的咋办。办圆全了比啥都强。”她深沉地看着老伴,意味深长地慢慢说道。
站在一旁的李萃苹,默默地看了一眼罗大妈。
“女儿女婿跟爹妈那是改不了的血缘,断不了的亲戚,总有一天他们还是要走进这个家门的!现在,别说两人已经有了孩子,就是没有孩子说把他们拆散就拆散了,旁人说闲话不说,两人谁也到不了好份上!小昆成了光棍,来个破罐子破摔,天天在咱大门上胡搅乱闹,文秋在叫今儿哭,明儿叫地叫咱过不肃静。你说,咱这是何苦呢?”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罗青海没吭声,充满火药味的气氛得到了一丝缓和。这种缓和的气氛触起了李萃苹站出来应该说点什么话的勇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