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海控制不住刹那间涌上来的极其复杂的情感,脸冲上青色,身体也随之有些微微打抖。头嗡地一下乱了!
“爹,我是小昆。”他说话的声音更低,几乎让第二个人听不见,那个慌恐、怯惧又带着一丝要躲开的样子,仿佛面临着灭顶之灾。
小昆的搭话唤醒了罗青海的理智,他清醒过来。
他很快清楚地知道,两人私奔回来,就会立即把人们已经淡忘的过去汹汹涌涌地掀出来,在龙腾岭纷纷传开。它所引起的震动是难以估量的。它所造成的影响是不堪想象的。把人们居心叵测的舆论压榨一下,一切恶毒、污秽的东西,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一目了然。
“混蛋——!”一切新愤旧恨都会聚在他的手掌上,啪地打在丝毫没有躲避的文秋的脸上,掌到话到。
“爹,你打吧,你出出气!你骂吧,你解解恨!”文秋扑腾跪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复杂情感,眼泪刷地落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诉说道,“是我给您老人家丢了人!我走以后,我知道别人咋指您的脊梁骨,把唾沫星子往你脸上吐,你受不了!可是,我喜欢小昆,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我知道他穷——啥也没有,却有个人人笑话嫌弃的憨蛋叔!别人嫌,我不嫌!我知道您和俺妈都不会同意,俺哥俺嫂他们谁也不会同意,俺俩只好逃出去!……爹,您从小把我养大,没骂过我,没打过我,今儿您骂吧,打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住嘴!别给我说,我不听你胡说八道!”罗青海恼怒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不听酿成大错后的一两句解释,巴掌又朝文秋打去。
应该承担一切责任的小昆,不忍心看着文秋替自己挨打受过,来不及多想,就一下跪在地上,往前跪爬着用身体挡住了文秋。他不但要承担一切责任,还要解释一下被迫出走的无可奈何。
“爹!……”一句话没说出来,罗青海的巴掌正好落在他脸上。
罗青海惊愕了,颤抖着身体倒退了一步;小昆也惊愕了,后仰坐在地上,又爬起来跪在罗青海面前,把脸仰起来。
“爹!你不要责怪她,都怨我!要打要骂都由您!是我叫她跟我跑的,是我不让她告诉您,是我惹您老人家生了气,丢了人!都是我!……”小昆眼里噙上了忏悔的泪水。
不用作任何心理调整的罗青海镇静下来。由于镇静,刚才那一巴掌激起的愕然只是一闪,本能和理智让他感到是对小昆罪有应得的惩罚,甚至还有一丝罪不容诛的不解恨。小昆的忏悔泪水和中国人用心甘情愿承担一切责任,接受惩罚,并表示的最恳切的道歉姿态——双膝跪地,成倍地加强着罗青海的这种情感。他绷紧嘴唇,但却听到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也感到了拉紧的腮帮子上掠过的愤怒抽搐。此时,他镇静,但他更清醒,对小昆要采取什么样的惩罚,那是一年前就决定了的。
他要让小昆知道知道他的厉害。
他还要一步步做出来让龙腾岭的人们看看。
“混蛋!你为啥要这么做?为啥——?”他比用巴掌惩罚还痛快的气势汹汹的目光对准小昆。
小昆瞪着眼却回答不出他的逼问了。
“我们祖辈子没有结过怨,这辈子没有结过仇,没对你丧过良心,你为啥要这样对我?我们喝着一个井里的水,种着一个村里的田,从小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为啥要这样对我?全村人眼睁睁望着你,能给你死去的爹娘争口气,好好过日子。你没有!你整天满街乱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不忍心看着你挨饿受冻,走下坡路。没吃的,我给你吃的,没穿的,我给你衣裳,你凭凭良心,拍拍心口窝想想,我罗青海哪一点对你错了?你拐骗我女儿,坑害我!你知道嘛,这是婚姻大事,你应该找我商量!给我通气!我是她爹——!”罗青海眼睛上蒙上了一层云雾一样的激动潮湿。
家庭穷困自卑的小昆,他有什么脸面同罗青海商量呢?现在,他又能说什么呢?
“你穷,啥也没有,又无依无靠,这些我知道;你不会料理家,不知道为人处事,这些我知道,我罗青海在龙腾岭活了几十年,拿谁不当人看过?别人好话劝你你当耳旁风,教你好好做人你装听不见!好事你没办过一件,坏事堆里少不了你!坑吃拐骗,偷鸡摸狗!在家种地你嫌脏,出去打工你嫌累!挣一个想花俩,穿西服,戴领带,逛商店,上酒楼,穷摆阔!羊屎蛋子外面光!……”
“爹,您别说了……”文秋往上抱了抱孩子,哭泣着央求道。
“还有你——!”文秋的插话激怒了他,拿着旱烟袋的手颤栗着指着她,往前逼近了一步。
文秋吓得瘫坐在地上,怀里的孩子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罗青海不为之所动。
“我和你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忘了!供你吃饭穿衣你忘了!供你上学读书你忘了!你啥都忘了!……”
“爹!……”
“别叫我!我不是你爹!”罗青海眼珠子红了,嘴唇抖动着,“你眼里没有我这个爹!爹妈的生育之恩你可以都不讲,爹妈的养育之情你可以都忘掉!爹妈不怪你,可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五哥、六姐,他们对你有多好!重活不让你干,好衣裳让给你穿,他们你没告诉,他们你没商量,包袱一提溜你跑了!他们替你挨指脊梁骨有多难堪!他们替你背黑锅有多丢人!多伤心!你看不着,听不见,不管不顾!你想想你对得起谁?”说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又像是哽咽地停了一下,瞪着充满激愤的眼睛,绝不是有意识地看了一眼文秋怀里拼命哭叫手脚挣扎着的孩子,没冲起一丝宽容的怜悯,却又来火了,“你为啥不远走高飞?你为啥还有脸回来!0年别回来!50年别回来!一辈子别回来!——”这几句话,反而把文秋怀里的孩子震住了,不哭了,手脚依然挣扎着。“飞得越高越好!飞得越远越好!我死了不用你剜坑埋!不用你烧纸烧香!你过你的逍遥日子,你享你的天堂福!”
气愤超过极限,难免要说几句绝情的话。
跪在旁边的小昆,不忍心看着文秋替自己受这么大委屈,他同时也不忍心看着罗青海继续这样恼火、伤心。他必须劝服他。
“爹,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小昆也被怒不可遏的罗青海喝住,谁的解释他也听不进去,“都是她上了你的大当!都是她跟着你倒了血霉!都是你花言巧语骗了她!”
小昆下定的决心和勇气又一次被罗青海震住了。
他拿烟袋又指着文秋。
“还有你这个没主心骨的东西!他说圆,你信圆,他说扁,你信扁,他说跑你就跑,他说踮你就踮,你从来没想过,你跑了踮了,我呢?我咋办!”
“爹,您别生气了行不行?我知道,是我们俩做错了,对不起您!我和小昆给您老人家赔礼道歉!……”文秋抬起被泪水浸湿历尽坎坷变得成熟的脸庞,看着父亲比原来还要瘦削还在微微打颤的身体和抽搐的腮帮子,用最能表示诚恳忏悔的语言说道。
“别给我赔礼道歉!我跟你们丢不起这个人!你没我这个爹,我也不认你这个闺女!”
两人惊呆住了。
“嘿——!”他把一切愤怒的情绪都集中在手里的旱烟袋上,呼地朝地上摔去(“啪”地一声,可能是摔在石头山,烟袋嘴坏了),转身踉踉跄跄地下了松鼠岭。
大山羊率领着小羊羔,吃着青草,拐过一个高坡不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