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岭上稀稀落落的几棵杨树,居高临下被风吹地哗啦啦地响着,树荫下乘凉的罗青海,也被这卷着烘热颇有些豪迈之感的风吹着胸膛、脸颊和那灰白稍乱的头发。他在身旁一个露出地面的树桩上磕打掉烟灰,又抽了抽疏通了一下,浑浊、无力含着疲惫的目光,有时间规律地随意而又关心地看一眼远处率领着满月不久的小羊羔啃草的大山羊。乖巧听话的大山羊,爱怜而忠实地保护着它们不管翻过几道沟壑、土梁,都始终出现在主人的视野内,才有他这样安静、省心、惬意地坐在那儿,虽然无事可做,但是毕竟少了一旦看不见羊的踪影,便满岭到处寻找的腿脚之苦。
此时,灼热的太阳显示出它极强的活力,烘烤着这个幽静的松鼠岭。
岭上,没有参天密立的大树显得有些光秃,却绿草丛丛,茵茵盖地,是放羊的极好去处。一道道被大雨冲刷出来的沟壑和凸起的土梁,幽静中又增添几分荒凉。它是龙腾岭最大也是最远的一个土岭。平时,罗青海很少来到这里。今天他来这里也不带一丝目的,多半个头午了,他一直就这样平静、无聊地呆坐着。想不起什么,这儿也没有让他感兴趣的,顶多把目光落向岭下那片茫茫的玉米地,再放远,直至被苍黛似乎有点模糊叠嶂的山峦把目光挡住,才慢慢收起来。他大概没有年轻人那样面对川野、高山背诵诗词或大喊几声,来抒发内心郁闷的浪漫兴致。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会,目光下意识地停在耷拉在两腿间的烟布袋上,他那空白近乎麻木的思绪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有了一丝模糊的记忆,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了和小昆一起离家出走一年的女儿文秋。
他那平静刻满皱纹的脸颊和微微蹙起的思虑的眉宇,凝聚着一丝无奈的惆怅、思念和牵挂。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生活的好吗?
霎时,他的思绪又参入了一段女儿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眼睛蒙眬了。
篱笆院墙内,罗青海编着快要成型的条筐,罗大妈坐在小板凳上纳着大概是女儿文秋的小鞋底儿。旁边,文秋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课本,另一只手在地上歪歪扭扭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谁上学都必须要学的汉语拼音字母。
写着写着,文秋慢慢停住,两眼眨巴着发开呆了。
“爹,你说我啥时候能长成大人呢?”一会,她瞪起羚羊似的眼睛,天真充满好奇地问道。
“等你大学毕业,就长成大人了。”罗青海插上一根条子编着,饶有兴致地答着女儿的问题。
“孩子,多吃饭你就长得快了。”罗大妈一下一下拉着麻线,笑着插话道,“文秋是个聪明伶俐的闺女,好好上学,争口气考上大学,你就成了城里人啦。”
“我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她两眼闪着美好的憧憬。
“嗯,有出息,有出息!”
“我要考不上大学呢?”她扬了一下细弯的眉毛,神情更加认真地问。
“那就得像我和你爹一样,在咱这穷山沟里拉一辈子锄把,种一辈子庄稼。”她停下拉着的麻线,略沉了一下脸,说完笑了。
“你好好用功学习,别贪玩,不愁考不上大学。考上大学是你的福气,也算爹妈没白养了你。”罗青海用镰刀削了一下条子,笑着说道。
“我要考不上大学,就替爹妈下地干活,回来烧火做饭、喂猪、喂羊,好好孝敬你们!”她歪着头认真、懂事地说。
“文秋还是个孝顺闺女呢!”罗青海高兴地夸奖道。
两人都笑了。
他慢慢抬起头,平静、无力的目光望着前方,脸上骤然布上了一层阴沉。眼前一个铁的事实不能不令他大失所望和恼羞成怒:文秋是长成大人了,但她没考上大学,她甚至连最起码老实、本分做人的道理都没弄明白。她和小昆心血来潮什么也不管不顾地逃离家乡,把风俗、舆论、道德以及人们丰富的联想组合而成的无法形容的恶劣后果抛给了一家人。更确切地说抛给了他这个当父亲的罗青海。童年时代的幻想和誓言都成为过去的烟云。现在,罗青海没有一丝思念和牵挂的情感了。村里那几个女人尖酸、刻薄议论的一幕,却一下浮现出来,强烈地刺激着他。
他开始憎恨起文秋。
人不在眼前,他又无可奈何。
他拿起烟袋,准备装烟。
“爹……”
身后传来一声怯声怯气隐隐约约简直低得很难让人听清的声音。罗青海没回头,认为是自己脑子想的太多太乱,产生的幻觉。
“爹……”
这一声,他听清了,但依然带着猜测的疑惑转头仰起脸看去。
一个面容憔悴蜡黄露着恐惧之色,头发乱蓬蓬地打着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怀里抱着一个熟睡婴儿的妇女!罗青海先是一愣,辨认不出地仔细打量着,猜测着,难道是她?文秋?!不可能!
目光又移到她身旁的一个男人身上,罗青海的眼睛越睁越大了!
他脸瘦而黑,有汗道灰污,头发奓着,衣裤上落满了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尘土。脚上的鞋已经坏了。肩后是被子,前面是一个军用黄色大提包,中间用一根绳子连着。难道是他?小昆?!不可能!
他慢慢站起来凝盯着两人,极力地判断着。两人都揣摩不出他脸上表情的意思,增加着恐惧的心理。
“爹,我是文秋。”她本能地抱紧孩子轻轻往后挪了一步,声音缓慢略带一丝颤抖地说道。
如果不是她自报姓名,罗青海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怀抱婴儿的妇女,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文秋!
当年,那个黑发飘抖的运动头,那个水灵、俊秀透着稚气的脸蛋,那个活泼可爱,蹦蹦跳跳,爱说爱笑的女儿不见了!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明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