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我有话跟你说——”保根把桌上的账本、单据收拾起来放在一边,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胡乱拨拉着面前的算盘,和林娇闲聊着。
“说吧,我听着呢。”林娇坐在保根的办公桌上,面朝着门口,眼睛没离开手里的报纸,随口说道。
林娇,一头垂在肩后漆黑的头发,脸旁一左一右用非常鲜艳的黄头绳扎着两个细长的小辫,在脑后和垂下的长发一并系住。柳眉大眼,圆圆的脸蛋透出娇气、幼稚的神情和孩童般的天真、任性。白皙滚圆的脖颈裸露在领口处,乍一看不是农村姑娘,倒像城市里某单位上打扮入时、文雅秀气、活泼可爱的广播员。那个坐在桌上的随便劲,那个看报纸的专注劲,俨然她是办公室里的主人。
上午换班休息,她闲着没事来找保根。
“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保根接着刚才的话说。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报纸,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又立即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跳下桌子,手里的报纸也掉在地上,目光发直地看着他,及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克制并平静下来,声音极低地又略带一丝颤抖地问道:“是哪个村的?”
“是恁清风寨的。”保根没抬脸,但却十分清楚地感到了她那流露在外的全部情绪。
“谁介绍的?”
他依然没抬脸,也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精力还在那拨拉着的算盘子上,像小孩儿做游戏往上推一个,又推一个。
“保根,你说话啊?是谁介绍的?”她被他镇静自若毫不重视的样子激怒了,她想发作,但还是克制住了,用她那个颤抖的低声又几乎是乞求的口吻问道。
“龙腾岭还有谁会说媒——”他憋哧了半天弄出来这么一句。昨天晚上,罗大妈把铁牛媳妇提亲的事告诉了儿子。
“哪是谁啊?”她蹙起眉,猜测着自言自语道。她不知道铁牛媳妇在龙腾岭当媒人的名气。
“不是别人,是你干姐!”保根抬眼盯着她,带着一股子冲劲瓮声瓮气地说。
林娇半信半疑地愣怔了一下。
“俺干姐?”
“那还有假!”说完,他带着那股子冲劲闭住了嘴,也低下了头,随后把算盘厌烦地推在一边。
她眨动着眼睛,眉宇间慢慢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跟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漂亮吗?”她审视地察颜观色地看了看他,出于一个女人的心理问道。
“跟你一样。”
她惊讶地一愣。
“跟我一样?”
“是。”
“你爹、你妈同意了?”
“同意了。”
“你哥、你嫂同意了?”
“同意了。”
“你、你也同意了?”
在这儿,他把说话的空间拉长了。
“同意了。”
林娇问的一句比一句迫切、担心、害怕,保根回答的一句比一句缓慢、从容、镇静,她受不了了。她受不了这种捉弄人的欺骗。因为,这都是她自己亲手设计造成的。两人最初的来往,并信誓旦旦地确定终身,那都是腼腆的林娇占主动。沙场开工的第天,林娇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被保根男子汉气宇轩昂的高大外形和鼻尖上的那副眼镜带出的斯文气质吸引住了。她心乱了。终于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带着少女的羞涩、激动和真挚的情感,含蓄地又让他十分清楚用意的话表露了出来。事实要比想象的更让人出乎意料。两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可是,关系发展到今天,保根刚才不露声色但让林娇听起来绝对是情断思了的一席话把她弄懵了。她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快变心了。她从来没有被别人欺骗、玩弄过。特别是在感情上。她那颗树叶一样嫩弱、单纯、不堪一击的心在痛苦中颤抖着,那双秀丽、明澈的眼睛,在没有哭泣声中默默流下了两行滚烫委屈的热泪。
为什么会促成这样一种局面呢?
两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来往,林娇在父母溺爱下养成的任性、固执、我行我素的大小姐秉性,没有丝毫遮掩地流露在保根面前。但是两人的关系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依然保持着初恋时的热烈感情。即使这样,两人常常因为一句话、一件事意见不和发生争执,一次次无可奈何忍气吞声做出让步的是保根。人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他终于有一次是可忍,孰不可忍,爆发了一场针锋相对的唇枪舌战。最终的结局是出人意料的,他还是让步了。他男子汉的人格和尊严受到了伤害。他伤心,他恼火,气急败坏地赌气把桌上的账本都撕了,因此还挨过发根一顿严厉的批评。坐在椅子上,他痛苦了,从自己身上一下子看到了原来不曾看到的致命的弱点:窝囊。连个女人都管不住,算啥男子汉大丈夫。今天,他找到了机会。是难得的一次机会。以此办法来打击一下她暴露无遗的大小姐脾气,来解心中之愤,重新树立起男子汉大丈夫原本固有并刻意加强的光辉形象。
目的达到了。由此看来,倒霉并不一直属于自己。
热泪盈眶咀嚼着痛苦的林娇,站在那儿期待渴望他回心转意,毫无表情的那张脸告诉了她一切。她无地自容地两手猛地捂住脸朝门口跑去。
“站住!”
她的双脚像被吸铁石吸住似的服从地站住了。上身在惯性的驱使下往前倾了倾,稳住了。她竭力地克制着痛苦的情感,两手捂住脸小声地抽泣着,没有回头。
“回来!”
她默默地不由自主地按他的要求做了。慢慢放下捂脸的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带着激动情绪站在那儿的保根,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转过身体,离开椅子,走到林娇对面。
“你就这么跑了,也不问问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是谁?”他稍微放温和地责备道。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能从目光和言语中得知。
想问,她太想问了。但是她又怕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她在矛盾的沉默中愣了愣。
“这个人是清风寨的,姓林,叫林娇!整天娇里娇气的,光耍小孩子脾气!啥事都得顺着她,哄着她,一句话说不好,就给你怄气,甩脸子看!”他低下头不看她了。铜钟嗡响的声音中,流露出老实人激动时的那股子冲劲,和在她脾气下屈服的怨愤。
她依然懵懵懂懂地站立着,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你说的是我?”她怯怯地问。
沉默。
“不是你还有谁!”
林娇一下破涕为笑了,攥起小而柔软的拳头,撒娇地捶着他的胸膛,娇滴滴地嚷道:“你坏!你坏!……”
他也笑了,顺势温柔含情地抓着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为啥弄这么个闹剧吓唬我?”她噘起可爱的小嘴,温柔地白了他一眼,天真和娇气涌了出来。
“不是吓唬你,是真事。昨儿个,我回家正遇上你干姐跟俺爹妈说咱俩的事呢。”保根严肃而认真地说。放下手,看着她脸上委屈的泪水,他第一次感到出气后的快慰和高兴。他却隐瞒了自己策划的打击她任性、娇惯脾气的目的。
“咋会这么巧,俺干姐跟你提亲,为啥提的是我?咱俩的事莫非她都知道了?要不就是咱俩说话,她在旁边看出来了。”她思忖着费解地独自自语道。
保根没说话,扶了扶眼镜,也在思索着。
“那她为啥不先问问我找没找对象呢?”她眨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问。
“谁知道她在搞啥名堂。”他随便地又带出一丝愤愤的情绪丢出这么一句。
林娇莫名其妙了。
“她能搞啥名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