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最后一趟沙,留根拿铁锨插在地上,拴好马,一个人旁边蹲着吸烟去了。老婆怀孕的事依然在他心中是个阴影。一连几天他霜打得似的精神萎靡,闷闷不乐,蒙头大睡了两天,不吃不喝,张凤云连腔没搭,家里人也似乎都把他忘了,谁也没去叫他。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套车去了沙场。今天是第一个班。
太阳西坠,撩去一天的暑热,沉入天边涌动的白色云雾中,凉爽起来。
饭空换班休息的耿桂英、苗巧云,在远处看着留根一个人独自蹲着抽闷烟,两人说了句什么,就走了过来。
“留根,还再给凤云赌气呢?”耿桂英问。
他一声没吭,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强烈的情绪表示着什么。
“大嫂问你咋不说话啊?”苗巧云催促道。留根依然没反应,置若罔闻,她板起脸突然火了,“这么点儿事就把你弄成这个窝囊样!七尺高的汉子,心眼小的像针鼻儿!凤云要被别人骗走拐跑了,你就得跳井、上吊寻死?知道是谁把他弄出来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干吗整天垂头丧气、不哼不哈像吊丧似的!有本事,拿出点儿厉害的叫那个偷鸡摸狗的瞧瞧,别拿假喝药装死吓唬人!”苗巧云这一番如芒刺背的言语,留根受不了了,凶狠地甩掉烟头,呼地站了起来。
“大嫂,你说咱罗家在龙腾岭受过谁的气?”由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气愤和怨恨,他脸都变色了,眼睛盯着耿桂英激动地问。
耿桂英被留根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发问惊住了。把刚才振振有词气概凛然的苗巧云,也弄得不知所措了。
“你这话啥意思?”耿桂英费解地问。
“你说咱受过谁的气?”
“没受过谁的气。”
“咱龙腾岭就有他妈的一个人胆大包天敢欺负我!”
“没听说有人欺负你啊。”
“没听说?凤云她都快把孩子给人家生出来了,别人还咋着欺负我!”
耿桂英一听说的还是张凤云怀孕的事,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脸带愠怒地问:“你当真怀疑凤云怀的别人的孩子?”
“怀疑?确确实实是怀的别人的孩子!结婚这么几年,我就没看出来她是这么个不要脸的货!”一提这事他就恼羞成怒骂嚼连天。这事太让他丢人了,简直没脸见人!
耿桂英把脸一沉,严肃地批评道:
“留根,你说这话就不对了。”
“咋不对了?”
“应该问问你自己,还用得着我说嘛。凤云啥脾气性格你应该知道。”
“就因为我知道才这么说的!”
耿桂英含着责备地瞪他了一眼。
“叫我说你啥也不知道,糊糊涂涂。”
“你说我糊涂?”留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我说你糊涂。”
“大嫂,我抱着人家的孩子满街转悠着当爹,我就算聪明?我捂着两眼装迷糊,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当王八,我就算聪明?”
“大嫂犟不过你。你说,凤云怀的别人的孩子,啥证据?”
“我……”一要证据,留根呆愣着说不出来了,火气也小了。
“证据呢?拿不出来了吧?拿不出来证据就是你胡琢磨的。”把他问住了,耿桂英白他了一眼,偷偷笑了。
留根拧脖子翻眼干着急,就是拿不出证据。他心中有数,一家人都在气愤填膺地要找那个通风报信的人算账,此时把大个子媳妇供出来,正中他们的下怀。这样,自己岂不是落个恩将仇报不仁不义吗?俗话讲,无风不起浪。大个子媳妇绝不会无缘无故诬蔑陷害人。过去,自以为聪明透顶,整天在街上昂首挺胸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万事不求人,了不起,这么大的事都没看出来,被老婆蒙骗了,算什么聪明,有啥了不起的,简直是傻到家了!这事若早不被自己揭穿,当机立断,将来有辱祖宗,也祸及子孙,后悔都来不及。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面对祖先?妄为男人,白活一生!
从前,不知怎么搞得,留根对大个子媳妇横看竖瞧就是不顺眼,老远看见影儿都小声嘟囔着咒骂几句。搭邻居这么多年,发生多大的事,他从不隔墙往那边瞥一眼。自从向他通了情报,留根对大个子媳妇不但另眼相看了,还有感恩戴德之情呢。过去,咋就没看出来大个子媳妇这么心慈善良呢。还见人骂人见影骂影,有眼无珠,真不该如此。这会儿,他心中泛起一丝隐隐的歉疚,不是滋味。
“不过,这事确实有点怪。老婆怀孕,当丈夫的应该第一个知道,凤云都怀孕两个月了,留根还蒙在鼓里呢。说起来也不赖留根怀疑、生气。”低头沉默的苗巧云,突然在一旁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哎,对,这就是证据!”留根犹如沉浮在激流中抓住了岸边的树藤,有救了,顿时来了精神,“她怀孕,我这个当丈夫的不知道,她给谁怀的孕啊?啊?”
“她怀孕不让你知道,也许有她不让你知道的道理。”耿桂英没理睬苗巧云,实际上也根本没看她,耐心地对留根解释道。
“啥道理?这老娘们怀孕是明出大脉的事,有啥保密的。要保密,她不叫谁知道都行,她不能不叫我知道。不叫我知道,这里头肯定有鬼!”
“对呀大嫂,留根说的不是不在理儿,女人怀孕有啥保密的。要老婆就是为了怀孕生孩子。女人不会生孩子还是毛病呢。凤云和留根这么几年没动静,咱爹娘没说她,留根没嫌她,够意思了。今儿个,凤云突然说怀孕了,甭说留根,就连我这个当嫂子的也有点儿纳闷。”苗巧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赞成留根的话句句在理,又不慌不忙故作费解的神情忧心忡忡,思忖着说。
耿桂英对苗巧云再次突如其来的插话帮腔悻恼了。她从她脸上早就看出了故意站在留根一边说话的不怀好意,她克制住悻恼,扭脸看着她,以一个当大嫂的身份耐心而深刻地说:“巧云,凤云刚结婚那时候没怀孕,现在凤云怀孕了,就一定说她有外遇,胡搞八搞?”
“哎,大嫂,这些话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啥时候也没说过凤云有外遇,胡搞八搞。”从她那目光中和她那深藏锋芒的话里,苗巧云都敏感、清楚地感到了对自己揭露的谴责、批评。接着,她不得不冠冕堂皇地打出替自己遮掩、辩护的幌子,说道。
“咱和凤云是好几年的妯娌了,你没给凤云抬过杠,我也没给凤云拌过嘴,和和睦睦,团团结结,像亲姐妹,我干吗弄个屎盆子往凤云头上扣?再说了,这种事不光咱不能说,别人要说咱还不愿意他呢!”
“你刚才的话啥意思?”耿桂英不愿意看到因此事和苗巧云翻脸,她更不愿意看到妯娌们在任何时候闹隔阂,伤和气,她依然没恼火。
“我刚才只是替留根纳闷,啥意思也没有。不过,咱要当面银子对面钱弄清楚,别到后来找不着证人了,拿我这个不沾边的垫底,当替罪羊。啥事推到我身上。”
闻听此言,耿桂英禁不住升起一股厌恶的怒气,看着她淡漠地说:“我也不想往你身上推。巧云,这事不是个小事,胡乱猜疑凤云脸上下不来,万一弄不好出了乱子,说啥都晚了。我相信凤云不是那种人。”
“大嫂,胡乱猜疑当然不对。这啥事都有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真事假不了,假事真不了。俗话讲的好,路上走的存财女,柜里锁的养汉精。越是整天装模作样拿架摆谱的人,越办那见不得天日的事。这人如果邪了心,你就是把她系在裤腰带上,也不耽误她弄断腰带钻人家被窝!”苗巧云脸上露出了看透一切真相的得意神情。
耿桂英没再说什么,垂下涌上怒气的脸,紧紧闭住了嘴。
她又把目光转向留根。
“这女人的心说变就变。今儿给你一心,明儿说不定就转悠了。不定性。”
“妈拉个巴子的!八成是她看着别人生孩子眼馋了!”留根气愤地骂了一句。
“再眼馋也不能办这种丢人的事。有了孩子,那是人家的根,人家的苗,长大了随人家的模样。别人笑话,自己丢人,还不如没有呢。”苗巧云接话又道。
“都是这个臭娘们坏的事!”
“我看都是你坏的事。”耿桂英突然迸出这么一句。
“我坏的啥事啊?”留根愣愣怔怔了一会才说上话来。
“留根,我问你,你说凤云怀的是别人的孩子,你是咋知道自己没生育能力?你去医院检查了?”耿桂英平静地凝视着他,不慌不忙含而不露地问。
“大嫂,你说我没生育能力?”留根冷笑道,随即蜷了蜷胳膊,又踢了踢腿,“你瞧我这身板,要多棒有多棒,我会没有生育能力?简直是笑话!”
男人最怕别人说自己有生理缺陷。
“是你自己承认的。”
“我啥时候承认的?”留根莫名其妙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哎,大嫂,你把话说清楚?”
耿桂英停顿了一下反问道:“那你为啥怀疑凤云怀的不是你的孩子?”
“我怀疑咋啦?她跟这事有啥关系?”留根依然没闹明白。
“你和凤云结婚这么几年没孩子,现在凤云怀孕了,这说明你没有生育能力。如果你有生育能力,凤云为啥不早怀孕,会等到这时候。”
“这……”留根哑口无言了。
连刚才打帮腔的苗巧云也目瞪口呆了。
“如果你承认自己有生育能力,凤云怀的孩子就是你的;如果你不承认自己有生育能力,凤云怀的孩子就是别人的。”
“这……”
“为这事你再继续闹下去,越闹越大传出去,满龙腾岭的人都知道你没生育能力,我看你比凤云光彩不了多少。”耿桂英把话收住,目光极重地在他脸上停了一下,转脸对苗巧云说:“咱们走,让他在这儿好好想想。”
耿桂英和苗巧云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