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雨朦早上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以为苏望早早上班去了,她就去场部找曹庆余,说了自己需要多采访两个困难职工的想法。
这本就是曹庆余和陶长江商议过的,由点及面、由个体到群体,从反映新闻事实的角度上也是应该做的,所以他很爽快地叫董绍斌安排。
这件事本来已经交给工会牵头负责,他现在让办公室主任安排,其实已经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董绍斌一下子就看透了其中深意,也不假手旁人,亲自联系了两个典型职工,以迟到的慰问为由联系好了上门采访。
他采购了点粮油慰问品,亲自开着林场的皮卡车,带孙雨朦出去采访了。
第一个采访点去的是鸡冠岩,林场现在在职的“临时工”典型,当然是去年年终评选出来的先进个人李兴旺。
就是他在将军岭着火的时候最先发出了警报,让救援人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孙雨朦很满意选择他作为采访对象,因为这样有功劳的人,才能反映出保障缺失的遗憾。
鸡冠岩比将军岭矮很多,从盘山公路上听下车,走十几分钟就能上去。
董绍斌提前打了招呼,赵兴旺已经在山路上等着了。
听说是省里的记者来采访,他心情挺激动,扯了扯衣襟整理好衣服,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孙雨朦面前:“记者您好,我是李兴旺……”
“哎老李,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快搭把手,咱上去说!”
董绍斌左手拎着一袋米一袋面,又是提着一桶油,话里话外都是嫌弃李兴旺没眼力见。
李兴旺赶紧全部接过去,两手提着在前面领路上山。
他们鸡冠岩处于四面环山的盆地之中,因形状像鸡冠子而得名。李兴旺和方川两个人常驻此地,职责就是照应各处瞭望台的死角位置,其建筑是仿古的塔楼。
方川正装模作样在二楼观察瞭望,看见三人抵达也赶紧下楼迎接招待。
他们瞭望台内部的设施要比将军岭好很多,毕竟这地方离公路近,交通便捷了物资就要丰富一些。
房子里的物件都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是提前打扫过。
孙雨朦说明来意,李兴旺反倒是吃了一惊。
董绍斌电话里没说来采访什么,他和方川掰着手指头盘算了一个小时,以为是为去年发现火情的事迹来的,哪想到一开口就是问社保待遇问题。
李兴旺的目光游离到了董
绍斌脸上,投过去一个询问的意思:“这个问题能说?”
董绍斌笑了,一拍大腿开玩笑道:“你看我干什么,人家孙记者来调查真相的,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实话实说就行!”
李兴旺将信将疑,介绍自己情况之前又加了一句:“那我说了啊!方川、孙记者你们都给作证,董主任让我说的,可不兴秋后算账的!”
他是1996年来林场的,大概是全国房改政策陆续实施,林场的经济效益焕发“第二春”。
当时城里到处都是盖楼房工地,木材严重供不应求,驼山林场刚刚抚育十几年的第二代经济林恰好进入采伐期。
那些承包户整天围着场长申请砍伐证,毕竟当初合同规定了,有一两成的树木归他们所有,一旦砍伐变现,许多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有钱人。
当时十里八乡都知道林场是个好单位,大家争着来这里上班。
恰好林场砍树伐木需要人手,就敞开大门招聘了一批“临时工”。
李兴旺运气不好,被分到了鸡冠岩,一干就是十四五年。
他说自己挺热爱这个岗位,工作不怎么累,收入也还过得去,总体来说比外出打工强,唯一不满足的就是没有养老保险,等到年纪大了退休,立刻就没了收入。
“我们驼山闭塞啊,以前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人,我们觉得每个月有工资就挺好了,现在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他话里有话,引起了孙雨朦的兴趣:“怎么不一样了?”
“咱不攀场部的大领导,就说身边的吧,将军岭的牛东生和我是前后脚来林场上班的,我们俩在差不多的工作岗位上,干着一样的活,凭什么他是正式编制,退了休还有工资拿?”
李兴旺越说越气,甩开嗓门冲着门外嚷,就好像牛东生能听得见一样:“董主任,今天挡着孙记者的面,我就给您直说,在我们护林员里早就流传这么一句话了‘职工当监工、干活全靠临时工’!”
董绍斌没有露出不悦,反而掏出个软皮笔记本,认真记录下这句话。
孙雨朦心中了然,她记得老耿之前介绍的情况,因为特殊的历史恩怨,牛东生来林场上班,是孟广林送上门的接班名额,属于正式在编职工。
这些在编职工,从2004年林场重新成为全额拨款事业单位的时候,就已经落实了社保问题。
苏望说过,去年他的到来,促使牛东生提拔成了工队长,正好管着鸡冠岩和将军岭两
个瞭望台,估计这事一直让李兴旺愤愤不平了。
这种人事安排上的事情很复杂,她赶紧岔开话题问道:“您家里情况怎么样?还有没有别的收入来源?”
李兴旺露出苦笑:“我一个月就回家一趟,待不了三天就回来上班,哪有别的收入啊!就是家里那几分地都照顾不过来呢!”
孙雨朦:“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比如到了年龄没了工作之后?”
李兴旺和方川对视了一眼说:“哪有什么打算啊,咱看林子看了一辈子,别的也不会干……”
方川倒杯茶补了一句:“老了再去城里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呗……”
孙雨朦离开的时候,李兴旺客客气气送到山脚公路上,在两人开车离开时,他还追问了一句:“那啥,我们以后真能领退休工资?”
孙雨朦笑了笑:“我们尽力反映一下,能不能领什么时候开始领,还真不敢打包票。”
李兴旺双手抱拳,眼睛里亮闪闪的:“千万拜托了,拜托了啊!”
后视镜里,他仿佛定格在路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缩小到看不见了。
孙雨朦之前只是想帮一帮老耿,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那么大希望,她很害怕,因为有句话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第二个采访对象是承包户,这些办了停薪留职的人,以前也都是为林场出过力的。每年漫山遍野植树的时候,都是大雨大干、小雨快干、晴天更要干,付出了多少汗水!
十几年前林场为了瘦身减负推行承包制,他们是被分流的一批,后来靠着勤劳努力,在管护林木的同时在林下种花生大豆和草药,才熬过了最艰苦的日子。
承包期结束后,他们恢复职工身份却没有工作岗位,待岗在家的生活质量急转直下。
在林场场部外围的村庄里,有不少人就属于这样一种状态。他们家里住的不如农村、自主经营不如农业、生活水平不如农民。
孙雨朦在村庄里走了好几家,男人们造都出去打工养家糊口了,留守的妻儿寡母说起林场的日子,一个个泪眼婆娑:“当年都是倍有面子的林场职工,怎么到老了都成了农民工了呢?”
董绍斌摇着头,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些人分散在各地,哪怕他去财务翻旧账,可那时候光统计个人名,连身份证号家庭住址都没有,怎么找得到他们?
可不给他们办社保补缴吧,万一以后回来闹起来,林场上下谁有工夫天天接待处理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