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给李彦打电话,拜个晚年,顺便汇报一下近期的学习和工作情况。
听到得意门生在驼山林场没有荒废学业,仍然保持着一腔热情,李彦欣慰不已。
话头转移到老耿的退休待遇问题上,苏望觉得需要用《劳动法》来解决,但这一块儿他接触不多,需要李彦给出出主意。
李彦沉吟了一下解释道:“如果在单位工作15年以上的话就已经不是临时工啦,根据我国《劳动合同法》的相关规定,工作15年以上已经是属于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的员工。”
按照社保法的规定,用人单位在员工到达单位工作的30天内,必须为员工办理社保登记,按时足额为员工缴纳社保,老耿在林场工作了30多年,早已超出临时工的概念。
林场没有为他缴纳养老保险,他就有理由要求林场办理补缴,只有补缴了养老保险并且累计缴费达到15年,才能办理退休,按月领取退休金。
苏望在电话这头点着头,恍如又回到了大学校园的课堂上,忍不住提问道:“如果林场不愿意补缴呢?这可是历史遗留问题,被坑的可不止老耿一个人啊。”
李彦让他等一会儿,他也得找个朋友问问这种情况具体怎么处理。
大概过了5分钟,他才把电话打过来,说可以让老耿去向当地的地税部门反映相关情况,以“用人单位未为其办理社会保险手续,且社会保险经办机构不能补办导致其无法享受社会保险待遇”为由,要求用人单位赔偿损失,并可以向法院起诉。
苏望欣喜若狂,有了导师的说法,他总算获得了一条明路,脸上阴霾消散,跟李彦道谢就要挂电话的时候。
李彦突然迟疑了一下,问苏望能不能来省城一趟,想和他说点私事。
苏望本想问能不能电话里说,可想到老耿这件事早晚还得找李彦帮忙,去见一面也是好事,于是答应着,再过两天就是周末,休班的时候可以去一趟。
李彦也很干脆,直接约到周六中午,去省城长途汽车站接他。
苏望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直接换个思路,思量着怎么用通俗语言给老耿说明白这件事。
说来也巧,手指头刚点亮手机屏幕,又有电话打进来了。
这次是孙雨朦的来电,让苏望意外的是,她在跑两会的时候专门去了安平市代表团分组讨论会场,向曹庆余反映了这件事情。
曹庆余颇为精通从善如流的为官之道,看见孙雨朦过来找自己,立刻用温和的态度接待她。
或许是跟陶主编是故交的缘故,他一直比较重视宣传工作,眼前这个姑娘经过几次接触后,也有着不错的印象。他用极大的耐心听孙雨朦讲述了老耿的情况原委。
林场历史遗留问题很多,招聘临时工是常规做法,可他还真没遇到过像老耿这样一直干了三十多年,退休后拿不到养老金的“临时工”。
他望向董绍斌,询问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此时的董绍斌脸色有点难看,他没觉得一个老临时工的事情有多大,压根就没向曹书记汇报。
万万没想到苏望竟然如此不依不饶,一言不合就找媒体记者。
他可是见识过孙雨朦笔杆子的威力的,眼下又是两会期间,关键时候如果后院失火,那就很难堪了。
于是赶紧补救,大概解释了一下林场以前的处理方式。
曹庆余当即表态:“老耿同志在林场奉献了30多年,就这么辞退的话,无论是从情理上还是法律上,似乎都有些说不过去。我判断,他这个问题可能还牵扯到不少老职工,你放心,我们回去就召开党委会研究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绝不能让一个林场退休职工吃亏。”
这话说得有些冠冕堂皇,可至少也算是给老耿一点希望,甚至可能还是一个不错的新闻选题!
孙雨朦就赶紧给苏望打电话说一声,让他不要着急,同时也和他约定过两天去一起去老耿家坐坐,一是探望,二是了解下具体情况,获得一手资料。
当然她还有别的想法,就是之前和苏望说过的,要做林场老典型的后续报道,还有出版社约稿的报告文学《我为祖国守山林》。
不过在电话里她并没有说,因为她担心苏望又像上一次一样拒绝。
这两个年轻人都很倔强,都有着锋芒毕露的正义感,也都是直爽性格,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转余地。
这段时间孙雨朦也在思考,如何才能找机会,重新把这个报道进行下去。
她就是这样的人,认准了目标,哪怕是撞破南墙也要实现的人。
因为孙雨朦的这一通电话,苏望反而不好直接走法律途径了,毕竟在普通老百姓的观念里,但凡有一点解决问题的希望,都不会愿意打官司,苏望是法学专业的学生,不怕打官司,可原告不是他,而是老耿啊。
挂断电话后,他心乱如麻地拿只笔在纸上乱画。
监控画面上没有再出现那辆小货车的画面,看样子陈厂长还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他就这么一个画面
一个画面地翻着,百无聊赖地熬到办公室里的人走。这时候,他终于有时间悄悄研究一下松材线虫了。
他不确定那个陈厂长会善罢甘休,还需要掌握一些自保的材料。
工作守则里对松材线虫的介绍很少,从网上搜索了一下,这是一种极其微小的虫子,通常只有1毫米大小,得拿显微镜才能看见。这种虫子一旦侵入松树体内,立刻大量繁殖,靠吸食树的汁液疯长,从而破坏松树的养分输送,导致松树枯萎死亡。
从外表上看,感染这种虫害的松树,针叶会逐渐发黄脱落,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染了色一样。
有新闻报道说,松材线虫是松树的毁灭性病害,相当于森林的“癌症”,不论是幼龄小树,还是几十年生的参天大树都可以感病致死。松树感病后一般1—3个月内即可全株枯死。
在治理上没有什么经济有效的办法,患病区域的树木必须隔离,集中砍伐后,树根要做物理隔离,树身要打成粉末,再焚烧处理。
“难怪林场要专门把这种虫害写进工作守则,看样子是有历史教训的。”苏望喃喃自语着,脑海中想到的是孟广林日记里的虫灾。
当年那场“不冒烟”的灾害,几乎毁了万亩森林,如果这些松木进入林场,哪怕只有一个松材线虫的虫卵,都可能造成毁灭性灾害。
他需要把执法记录仪里的视频另存备份,以免宵小从中捣乱。
不管林场目前有没有松材线虫灾害,这个视频都代表着林场领导班子的不重视,都算是握住了把柄。
看着视频上传到邮箱里,手机也做备份,他长舒一口气。
他有些挠头,本来是想在林场混日子的,一不小心沾惹上那么多是非,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力来处理。
要知道,他是要报考公务员的,就算笔试和面试都通过,后面还有政审一关呢。
如果在这个环节不通过,即使苏望是第一名也将无缘体制内了。
政审一般要派遣3个人来原单位调查,通过座谈来侧面了解苏望的思想品德是否优良?作风是否正派?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和法制观念之类的事情。
如果自己得罪人太狠了,遇上谈话的人一通瞎说,可就麻烦了。
所以有些人不得不防,这个什么陈厂长就是其中之一。
苏望自认骨头硬,不愿做那卑躬屈膝的小人,让他低三下四去求人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只有另一种办法,掌握好足够的证据,关键时候或许有用。
第二天上班,马鸣开晨会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讥讽了苏望一通,说他牛啊,稽查大队成立近20年,他是第一个拦住林场领导的。
当天值班的几个人一阵哄笑,苏望听得出,马鸣是嘲讽自己不认识领导,其他人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他没有给这些人好脸色,一本正经地“报告”、出列回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那批木料没有检验检疫,极有可能带着虫害,如果是马队长值班,估计隔着一公里就能识破,我相信您也一样不会让他进去的。”
马鸣脸色挂不住了,隔着一公里识破鬼鬼祟祟的游客,这是大家平时吹捧他的话,从来都没当真过,此时被苏望拿出来说,就很有嘲讽意味了,前后意思一组合,他想明白了,苏望这是明着吹捧实则贬损自己呢。
论耍嘴皮子,他还真不擅长,于是就搬出刘磊来了。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咋听不懂好赖话呢?这次是你运气好,陈厂长不愿追究,刘大队长也罩着你,才没给你放假反省,要不然,咱稽查大队都要受你牵连拖累!”
苏望轻蔑地抿着嘴,脸上写满了“沙雕”二字。
散会之后,苏旺又拿出较真的态度,叫上老赵一起去纤维板厂逛逛。
来驼山林场那么久了,他还真没听说还有这么一个工厂。
他要去看看,这个陈福安到底在盖什么房子,到底有没有偷偷运入木料。
纤维板厂坐落在夹山沟腹地,顺着驼山林场盘山公路一直走,第一个岔路口往里拐就到。
这家企业规模不大,远看就是一个大车间和一栋办公楼,空地上摆放着原材料,都是林场采伐修剪剩下的枝桠、梢头、小径材等,因为这两年驼山林场封山育林,原料不足之下,他们还使用了其他植物杆茎制取纤维。
在办公楼前面有个工地,挖了大坑准备修建什么建筑,不过建筑工人已经停工。
苏望过去问了问,工人说是工厂领导临时要改工艺,用钢筋混凝土来替代松木打桩,他们停工等料呢。
得到这个回答后,苏望很满意,乐呵呵地领着老赵往回走。
做钢筋混凝土的桩基可比松木桩贵多了,这下子成本增加不少,不过这倒是让苏望高看一眼:“这个陈福安不是个浑人,比刘磊和马鸣要强很多。”
到了周末,苏望早早坐车去了省城,要是半个月之前,他至少得早上6点起床下山,才能赶在中午之前抵达省城。
一路上他都感慨,经历了将军岭瞭望台出山
的不方便,才知道珍惜现在便捷的生活条件,当然也更坚定了逃离山沟沟的意愿。
李彦还是开着他那辆老款宝来,一见面就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望有些不习惯,以前在学校里他可总是端着老师的架子,经常黑着脸的,因为之前的替考时间,一直到毕业都没给苏望好脸色,现在怎么突然这么亲切了?
此时的李彦,穿着土黄色风衣,一条海军迷彩裤扎进马丁靴,仍然戴着那副黑框眼镜,头发似乎更少了。
苏望问他什么事非得当面聊,他故作神秘地拉开车门:“上车再说。”
可真到了车上,他又闭口不谈了,直接把车开进了一个火锅大院。
这地方离苏望母校不远,以前他们法学院经常来这里聚餐,所以他对这地方并不陌生,显然李彦这次是准备带自己赴宴了。
苏望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猛然记起,李彦和宁玉婷的关系不错,当初就是他钦点的宁玉婷做班长,虽然事后证明他眼光不错,这姑娘天生领导力爆表,可大家背地里还是有些师生恋的传言的。
李彦该不会是听了宁玉婷说了什么,要来做个中间人调和关系吧?
苏望之前一怒之下拉黑了宁玉婷和刘明泉,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余生再也不会有交集。
如果这时候见面,被宁玉婷当面问起来,估计要尴尬死了。
站在火锅店门口,苏望犹豫地停下脚步。、
“老师,你还约了别人吗?”
“咦?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可不是那种人!”
李彦似乎也误会了什么,话也只说了半截。
听说没别人,苏望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跟着他进了包厢。
热腾腾的火锅吃上,两杯啤酒下肚,苏望已经第三次问起李彦找自己来的目的。
大概是喝了酒,觉得气氛、状态和时机都差不多了,李彦总算开口了。
“苏望啊,我在咱们学校也待了十多年了,带了三届学生,加起来有两百多人,你是我最器重的学生!”
“老师您过奖了。”
苏望赶紧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个,化解一下心虚和尴尬。毕竟他之前法考作弊,还是男扮女装的作弊,估计是法学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奇葩。
李彦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其实他这段时间心里也有些愧疚。
正是他一时激愤,亲自拿掉了苏望的研究生保送机会。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对苏望打击这么大,一个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竟然去了驼山林场,在荒山野岭中看护山林。
“这哪是大学生该做的事情?找个高中生去都是屈才!老师对不住你啊!”李彦流露出悲切的神情。
苏望恍然大悟:“老师,您真是想多了,我真没怪您,相反,我还一直感谢着您!”
如果不是李彦保他,苏望面临的可能是因作弊判刑,终生失去进入公检法的机会,并且被学校开除,连毕业证学位证也拿不到。
火锅翻腾,羊肉都煮老了。
李彦端着酒杯,眼睛里亮闪闪的,表情却变得羞愧。
“惭愧啊,我这次叫你来,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件事。”
“啊?难道?”
苏望一路都疑神疑鬼的,这会儿更是到了巅峰,他最怕事情败露后学校追加处罚。
接下来,李彦的话却让他陷入了极为复杂的思虑之中。
司烟儿的化妆术实在是太高明了,监考考试和巡考老师都没有发现其中的猫腻,李彦当天是带队老师身份,根本没有见到刻意避开的苏望。
那天他只是为苏望的弃考行为痛心疾首,打了十几个电话试图联系苏望,却一直都是忙音占线。这时,宁玉婷突然塞给他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司烟儿和苏望合谋作弊的事情。
“嘶……”苏望倒吸一口凉气。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这件事只是李彦偶然发现,只有他、司烟儿和自己三个人知道,没想到竟然又多了一个宁玉婷。
关键是,宁玉婷这个人素来大嘴巴,是个永远都守不住秘密的人啊。
李彦说他也不清楚宁玉婷是怎么发现的,只是准确说出了当天苏望的打扮,让他去考场门口守着,保证一抓一个准。
李彦收到纸条的时候,考生已经陆续进场,他是多么希望在苏望进场之前截住他啊,这样最多就是个弃考,根本不会留下作弊的证据。
然而他一直等到考场大门关闭,也没有看见苏望的身影。
苏望苦笑:“我那天尽量躲着您呢,没被发现也是正常。”
“不,我后来想过,应该是宁玉婷故意等你进了考场才给我递纸条的。她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透着阴谋。”
“啊?不会吧……”
苏望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李彦抹了一把脸清醒了清醒,在火锅的水汽缭绕中,解开了苏望一直搞不明白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