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窝囊啊!
花了六百块钱,买了一堆土特产。
后来在网上一查,仅仅是那一提山鸡蛋就比市面上贵了一倍。至于木耳、古树茶之类的,就更不知道加价多少。
他面皮薄,被山里人当场将一军,明知道挨宰,还硬着头皮挑了两大包。
没有谁当了冤大头还能笑得出来,从牛家堡拎回招待所,他闷闷不乐地摩挲着手里的火车票,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九,林场一放假他就能回家。
苏望好好洗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利索点体面点,再看看银行卡里一万冒头的存款,身心总算舒坦了一些。
他想着要让半年没见面的爹妈放心,儿子这段时间工作干得还行,日子过得去。
至于将军岭那边的工作,他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什么守山护林,什么扶贫攻坚,他都看得淡了,恨不得赶紧迎来司法考试和公考,赶紧逃离这个深山老林。
苏望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这个人就是牛东生。
此刻的将军岭上,牛东生正苦着脸打电话。
他家的母老虎正骂骂咧咧,说要找林场领导讲讲理。
牛东生哪敢让她来林场啊,就她这大嗓门,讲道理也跟吵架似的,说不了几句话就能跟人掐起来。
也不能怪他老婆有意见,今年除夕,他和小舅子都不能回去的话,全家就靠老婆一个人张罗,杀鸡宰鱼备年货贴春联,哪一样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干,家里有个摔伤的老人需要每天康复训练,能不难吗?
牛东生招架不住,蔫头耷脑地给主管上司倪区长打电话,哭诉自己在山上过了十几个春节,今年好不容易才提拔到工队长的位置,咋还不能回去过年?
为了打动领导,他还搬出了老爹牛洪波,这可是刚出院的老人啊。
结果倪大明三言两语就打发他了,老职工要照顾新员工,苏望他们的工作组,也是为了牛家堡人好,来年牛家堡日子过好了,他牛东生家不也跟着沾光?
倪大明还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说林场年后准备跟牛家堡合作成立一个乡村游项目,牛东生既是村民又是林场干部,这两重身份很重要,要起到纽带作用等等。
总之他这一通画饼,就把牛东生不安分的小心思给按下去了。
放下电话后,倪大明皱了皱眉头,每到年底都是这种破事,大家谁都不想在山上过年,他若是心一软,帮了一个就得得罪另一个,这牛东生好欺负啊,都在山上熬了十几个春节了,干脆得罪到底吧!
至于苏望,他发现这小子不简单,林场平淡日子里的几个小波澜,几乎全和这小子沾上点关系。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这个大学生绝对不是池中之物,说不定没几天就要调离将军岭,以后大家在场部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一个朋友多一个帮手嘛!
为了让苏望承情,他还专门给苏望打电话关心了一下:“苏望啊,我是倪大明。”
苏望接电话的时候,正在场部门口的农村信用社里取现金,过年回家好给亲戚家的小辈发红包。
手机铃声响起,他看着来电号码的备注,愣了一下,过了两秒才赶紧堆笑回应:“倪区长您好您好,有什么指示?”
他和倪大明中间隔着个工队长牛东生,平时联系不多,上次打电话还是被他批评了一通,怎么猛不丁关心起自己来了?
苏望一肚子狐疑,警惕性贼高。
“嗨,哪有什么指示,刚才啊,牛东生跟我提了一句,想调班!”倪大明顿了顿,确认苏望听清楚了,这才接着说:“我把他给怼回去了,小伙子啊,你最近干得不错,应该回家好好歇歇,照顾一下父母啊!”
“哎哟,谢谢倪区长,您可太英明了,我还真是没法和他换,车票都买好了!”
苏望也不客气,直接借坡下驴先把话头堵死,省得再出别的幺蛾子。
倪大明是个老油条了,知道他领会到自己的意思,这话也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于是“哈哈”一笑,进入了下一个话题:“小伙子干得不错,好好干,我可是很看好倪啊!对了,给你家里人买什么特产了?”
苏望皱起眉瞅着那两包山货,哼哼着应付着:“谢谢倪区长关心,我就是买了点山鸡蛋和干果之类的。”
“小伙子,你咋还买鸡蛋呢?咱驼山的野生松菇才是最好的东西,尤其是你们将军岭,那些老树下面长的松菇,煲汤炖鸡最鲜美!”
“啊?我还真没听说,这段时间没在山上,要不然还能趁着这两天有空去采一些。”
“小伙子,有空多采点吧,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多空闲喽……”
倪大明似乎意有所指,不过苏望已经没有兴趣和他绕圈子说废话:“是啊是啊,谢谢倪区长提点。”
因为在苏望前面排队的几个林场职工,正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原因还是今年少了一个月的奖金的事情。
这是苏望绕不过去的心结,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当初没有苏望一通乱说,没有那个省报记者一通乱写,山火的事情可能就糊弄过去了,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过个好年。
哪像现在,省级精神文明单位称号的奖金没了,每个人都得天天学习安全守则,前两天又闹出三个整版新闻,林场领导又开始搞什么扶贫和工作作风转变,基层职工人人心累,不爽的表情挂在脸上。
这些话传到苏望耳朵里,他脸涨得通红,畏畏缩缩地站在他们后面。
也幸亏林场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苏望,要不然这会儿他都要被吐沫星子淹死了。
匆匆取了两千元现金离开信用社,苏望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低头快步疾走。
信用社外面是进出驼山的公路,两侧店铺绵延几公里,都是两层小楼,一楼摆着各种售卖的货物,二楼是库房或者住家。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驼山一带最大的年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这边赶集,所以整条街都成了最热闹的市场。
街道两侧支起摊位,摆上油盐酱醋、米面蛋肉、青菜水果和年货衣裳,还有卖春联的,大红福字高高挂起,入眼都是喜庆颜色。
人们在严寒中吐着白气讨价还价,和遇上的熟人打招呼拜早年。
有小孩子围着卖玩具的地摊恋恋不舍,有老人挑拣着年画和干果,更有那壮汉扛着一个猪头或者猪后座,高声嚷着:“借过借过……”
集市上有许多人在张灯结彩、刷标语、挂条幅,那是林场职工在提醒大家注意火灾隐患,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等等。
浓浓的年味儿驱散了苏望内心的阴霾,他踩着积雪融化后的泥泞,掏出手机记录下这最乡村朴实的中国年。
至于年集上的山货、野味之类的东西,肯定比他买的便宜,他刻意忽视了,省得看到闹心。
穿过集市再回看驼山林场,场部大院被白雪皑皑的山麓拥抱着,那栋土黄色的办公楼上,许多人忙碌着奔走着,大院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大喇叭放着喜庆的音乐,一切都给人一种亲切、热情的感觉。
恍惚中,苏望想起孟广林日记里记述的内容,1958年春节,驼山林场的场部才刚刚建起土坯房。
在那十来间透风撒气的房子里,孟广林和几十号职工依偎在一起,裹着破被褥过年。
他老婆执拗地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林场。
但那年其他人过得很热闹,终生难忘,因为他们举行了轰轰烈烈的打狼行动,让大家拧成一股绳,过年还煮了一锅狼肉吃。
再就是1963年的春节,林场举办了热闹的集体婚礼,然后大伙三年来头一次放长假回家。
许多人翻遍了野山坡,搞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土特产带回家,他们哪里会想到,几十年之后的驼山会变成这样一番热闹景象啊!
苏望滑着手机屏幕,翻看着刚刚拍下的一张张照片,随便找出一张发到朋友圈里,顺便写下这样一句话:“向先辈们致敬,热闹的街巷,终将与我无关。”
当天夜里,朋友圈里一长串的留言和点赞,对于城里人来说,山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甚至很多人问他能不能帮忙采购一些山货特产。
苏望一一回应着:“这都到年根了,快递业务已经停了。”
对于那些跟他说明年一定提前预订东西的,他都笑了笑,没有回复。
明年他应该不在这里了,哪里还能给大伙采购和发货?
苏望躺在床上,把手记打开又关上,隔几秒又打开,一直期待着孙雨朦看到这条朋友圈,给自己说点什么,或者点个赞也行。
然而让他失望了,孙雨朦消息全无,她上一次的朋友圈内容,还是两星期前的,关于那三个整版报道。
更让他闹心的是,没等到孙雨朦的消息,却发现刘明泉和宁玉婷也都点了赞。
苏望盯着这两个人的名字,内心有些复杂,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把两个人拉进了黑名单。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于两个老同学莫名其妙的敌意,他已经隐忍了很久,曾想着以后不再理他们,可每次看见他俩蹦出来,仍然心生厌恶。
他知道,过两天拜年的时候,两个人肯定会收到“消息已经发出,但对方拒收了”的提示。
这是网络上最无情的一击,对方就算是憋着一肚子火,都没法发泄和反击。
一想到两人暴跳如雷的一幕,他的心情就好转起来,睡梦中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坐上火车回家,爹妈早早到车站迎接,一路回家都是说不完的话。
苏望把工作上的事情捡好的说了一下,直把将军岭描述的跟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般。
爹妈都没去过驼山,听得眼睛里放光,都说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要去安平市旅游,顺便看看自己儿子工作的地方。
苏望含含糊糊应承着,变着法地转移话题。
可让他闹心的是,有些话题总是避不过去的,比如老妈一个劲儿地问他有没有谈对象。
苏望很难回答,说没有吧,后面肯定是各种相亲安排;说有吧,后面又跟着无数个问题,姑娘干什么工作?家哪的?祖宗八辈都是干啥的?苏望要是说不清楚,这个春节就别想过素净。
苏望仍然惦记着孙雨朦,两人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说不爱她,却总希望听到她的消息。
苏望每天都会翻看一下数字报,从里面找一找孙雨朦的名字,看看她最近又采访了哪些人,报道了哪些事,想象着她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大概是报社也要准备过年了,新闻版面上全是热热闹闹的喜庆事。
孙雨朦这段时间只发表了两篇新闻,都是政府新闻发布会的通稿,因为年前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看得出她这阵子就在省城转悠。
算起来啊,就是城市也是有差距的,省城人口超过千万,自己所在三线城市只有区区一百来万,生活条件、就业环境、医疗教育等等全都有着巨大差距。
苏望左看右看,无论是所在城市,还是自身条件,都对孙雨朦没有半点吸引林,她怎么可能看上自己,并且嫁给自己?
所以他没有告诉妈妈孙雨朦的事情,因为这是一场几乎没有结局的单相思罢了。
于是,苏望摇了摇头,说没有对象,也不打算相亲,理由是自己工作还没稳定,将来在哪个城市生活都是未知数。
苏望的妈妈很执着,根本不管他的想法。
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一边看春晚一边给苏望发照片,十几个姑娘都是亲戚朋友介绍来的。
为了不惹爹妈生气,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春节,苏望硬着头皮答应了,等年后抽空去见几个。
苏望的妈妈很开心,几乎立刻就开始张罗联系了。
要知道,她的亲朋好友都知道,苏家出了个高材生,从初中高中开始就是学霸,考进了很有名气的大学,今年刚毕业就捧上了铁饭碗。
所以来家里说媒拉纤的人不少,她们跟苏望妈妈保持联系,希望借着春节假期促成见面,说不定就能促成一对儿美满婚姻呢。
大年初三,苏望开始就踏上了相亲之路,一天两次,咖啡喝到吐。
好在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会应付这种任务式的相亲,那些女孩也是心照不宣地应付。
经常是苏望主动加上女孩微信,说明来意后约个地点见面,两人坐在一起,愿意多聊点的,就礼貌客气地说会儿话,不愿意聊太多的,打个招呼之后各自对桌玩手机,就是俩人隔桌坐在沙发里,找最舒服的姿势坐着,捧着手机打游戏,熬够一个小时拉倒。
不管聊得什么内容,这场相亲都会在11点之前准时结束,省时高效经济,两不相欠,挺好!
其中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看见苏望后眼前一亮,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从坐下的那一刻就精神焕发,聊天也格外热情,满眼都是喜欢。
苏望生怕惹上一段“孽缘”,赶紧把自己林场的工作给详细介绍了一遍,那可是天底下最枯燥最无聊也是最不顾家的工作,女孩果然偃旗息鼓,很快结束了这场瞎聊。
苏望看得很透彻,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一个天天不回家的男人,仅仅是这一招,就足以吓退所有相亲女孩。
苏望可是被女人整怕了的,如果有谁不在意他这个工作,那他反而要小心了,说不定就要“喜当爹”了。
几乎是半个假期,苏望就是对着不同女孩,重复讲述着将军岭的枯燥生活,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比嫌弃,恨不得再也不回去了。
不过他到底还牵挂着“小豹子”,不知道自己走之后,它还会不会留在将军岭,不知道另外那只壮硕的豹猫还会不会欺负它;
还有孟广林留下的红皮笔记本,也一直带在他身上,总不能就这么断了传承;
还有他的人事档案也留在林场,如果自己不辞而别,留下不光彩的记录,可能影响将来的公考……
无数的理由召唤他返回驼山林场,所以到了正月初七,他还是带着倦容离家返岗。
离开的时候,他满脸堆起“遗憾”,有些无赖地告别母亲:“您也看到了,我这条件不行啊,人家姑娘都看不上!剩下那俩姑娘我也不见了……”
他母亲一边往背包里塞着亲手蒸的馒头豆包,一边红着眼圈劝他:“回去找你领导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调个岗位,需要多少钱你跟妈说!”
苏望本来想告诉她,十八大以来正风肃纪,反腐倡廉,许多事情不是钱能摆平的,不过谅她也不信,就懒得费喉舌,只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背着一大包吃食离去。
他万万没想到,假期回来第一天,调岗通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