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雨朦的背影消失在积雪斑驳的山路上,苏望怅然若有所失。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孙雨朦的,只是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有点配不上她。
这是个坚韧、固执一旦明确目标就一往无前的女孩,这样的姑娘很难追,一般人很难知道她在想什么追求什么,因此也更难俘获她的芳心。
难得的是,她愿意主动向苏望敞开心扉。将军岭那么偏僻,冬天又格外冷,一般人谁会大冬天往这里跑?可她已经不遗余力地来了三次,还和自己分享转正的喜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不能作伪的。
只是,他不确定孙雨朦到底有多喜欢自己,或者说拿不准她喜欢的是那个庸庸碌碌,在驼山待一辈子的苏望?还是一个意图逃离大山,为了正义的理想奋斗终生的苏望?
对于扎根深山,苏望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他想破了头都找不到自己在这里混日子的理由,自始至终,他都在努力筹划当一名正义的使者,这小小将军岭不过是临时歇脚的地方。
如果只是为了讨好孙雨朦就耽搁在这里一辈子,那他注定也要失去孙雨朦的。
人家将来是要经常出入机关大楼,和官员侃侃而谈,和企业家喝茶聊天的,可以说她每天的生活都丰富多彩,一睁眼就拥有广阔天地。
反观苏望呢?每天困在山头上,有什么新鲜事情可以和她分享?难道俩人见了面就讲山上的小动物?讲一讲今年春天又种了多少树?讲一讲门口菜园子里的大葱长势喜人?这也太没出息了吧!
“算了,与其将来注定失去,不如现在就斩断情愫!”
那天,苏望坐在炕头,小方桌上摆着复习资料,他对着第一页的出版介绍看了一整天,看着看着就哭了。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心疼,有些人错过了,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在乎。
一公里外的下山路上,孙雨朦独自走着,她眼睛里也噙着泪花。
她有些委屈,她是好心想把苏望塑造成典型,将来受用无穷。
可直到这一天,她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苏望,这个小伙子把自己套在宽大的橘红色防护服里,看起来有些颓废,有些冷淡,仍然掩盖不住锋芒,他说出自己的理想时,给人一种气冲霄汉的不屈,一种龙游浅底的不甘。
孙雨朦知道,她的文章里需要一个扎根深山,接力孟广林的人物,苏望看似最适合,却完全不愿意遵循别人为他定制的轨迹。
如此一来,就算苏望假意配合,演绎出一番艰苦卓绝的精气神,结果明年就离开了林场,这岂不是打了所有人的脸?
两个人各自带着遗憾分别,又在相互牵挂中断了联系。
生活还要继续,临近春节,林场的工作愈发忙碌起来,场部那边三天两头调苏望去帮忙。
主要是上级批示,要深入学习和继承孟广林的工作作风,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发扬光大,将场群工作逐渐从被动转向主动,争取“一年见成效,两年快发展,三年大变样”。
苏望现在是林场里最了解过去历史的人,于是要编纂更详细的资料,制定工作计划,让大家把学习工作做到实处。
董绍斌作为林场方面的负责人,与牛家堡现任村主任牛东杰坐下来谈,他出人意料地搁置了黄草岭的事情,不断地打听着牛家堡的情况,人均收入,脱贫攻坚的压力等等。
这让做足了吵架准备的牛东杰困惑不已,几次想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来,都被董绍斌不痛不痒地化解了,他心里格外别扭,仿佛蓄势一击打在了棉花上。
对于村里的情况,他是烂熟于心的,这两年镇上抓得紧,扶贫干部三天两头往村里跑,人家是市里派来的干部,都没法帮那些老贫困户脱贫,他们一个小小林场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眯着眼盘算着:“除非把黄草岭还回来,那些树砍了能卖两三千万,村里每人分个四五万,嘿嘿,这钱每年分一点下去,就刚好解决了脱贫任务。”
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哭穷,希望多争取一些利益。
他们牛家堡村民过去二十年里一直流失人口,那些外出打工的,很多都已经落户在城市里,现在留在村里常住的只有五六十户,不到300人口,其中三分之二是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
董绍斌很敏锐地抓到了关键点,打断他问道:“你们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在干什么?”
牛东杰含含糊糊地说,留下的青壮年多数靠种地和贩卖山货为生。
他故意说得很隐晦,可董绍斌却明白,这些山货哪里来的?又是什么山货?还不是从林场里偷摸寻到的?
说白了,这些人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寄生在林场的吸血鬼,每日睁眼就琢磨着从林场弄点好处。
他也不说破,只是笑呵呵地送上善意,表示林场愿意和牛家堡结成对子,通过互利共赢的方式帮助村民脱贫致富,早日奔小康。
牛东杰当了十来年村主任,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油条了,同样打着哈哈,邀请董主任去村里喝茶聊天。
董绍斌借机提议,成立个工作组,安排林场职工去村里了解了解实际情况,看看能不能在林场未来五年规划中,找出一些适合的生财之路。
牛东杰迟疑了,他有些怀疑这个工作组的真实目的,毕竟当年就是一个调查组把牛家堡搅得鸡犬不宁,万一这个工作组是去调查黄草岭砍树事件,目的还是抓人要钱,那就糟了。
不过他也没拒绝,只是说工作组什么时候成立,什么时候去村里,提前和他说一声。
“你也知道,村民对林场职工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不是我三言两语能化解的。”
董绍斌握着他的手,一副我明白,我理解的态度。
很快,林场就下达了“扶持牛家堡的脱贫攻坚”的相关文件,成立了工作组,苏望就被抽调进去。
这是一个苦差事,三天两头往牛家堡跑,会打断苏望的复习计划。而且在经历了之前的事情之后,他对牛家堡人的印象坏到了极点,根本不想帮他们。
董绍斌在电话里语气很重,说这个工作组缺了谁都行,就是不能缺他苏望,因为他和孙雨朦关系特殊,将来还指望他找孙雨朦坐进一步报道呢!
苏望一听这话,心里就动摇了,平心而论,那天不欢而散之后,他很遗憾,有些话没说出口,如果有机会和孙雨朦见个面,把话当面说一下,或许还有些转机。
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苏望加入了工作组,担负起了记录大家工作的任务。
这本来应该是找记者或者场部宣传人员来做的,只是领导说工作没出成绩,不要那么高调,场部人手有限,别让苏望在将军岭屈才云云,就把这担子甩给了他。
牛东杰陪着工作组来,牛家堡的山门不再紧闭。不过村民的戒心很重,对工作组摆出了不说话,不配合的态度。
苏望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古村全貌,他走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去摸底调查,但村里人好像被某些人挑唆了,对他们工作组充满了戒心,满嘴跑火车没有一句实话。
因为眼瞅着要过年了,工作组成员处处碰壁,大家也都没有了干事的心情,整日里忙活着抢火车票,置办土特产之类的事情。
苏望也不例外,他想趁着去牛家堡调研的时候,从山民那里采购点山货,结果在村里一打听,竟引来父老乡亲们挑着担子,排队给他送东西。
“核桃、木耳、散养走地鸡和柴鸡蛋,都是咱牛家堡的土特产,外面买不着这么好的!”
一开始他还挺高兴,仿佛替山民们发现了新商机,可很快脸就垮了:“你们这些东西,比淘宝上卖的贵了一倍都不止啊!”
人家牛家堡的山民是这样说的:“你们不是来扶贫的嘛,多花点钱买我们东西,不也是扶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