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的时候,牛洪义领着山民退了。
大家都是去壮声势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一路上相互埋怨,竟然自己人又差点动手打起来。
就好像那句名言,雪崩来临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本来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他们这些人也是抹不开亲戚门上的面子,跟着去凑个热闹。
哪想到会闹成了大乱子,上级部门成立了调查组,其中还有公安部门派遣了得力干将,很快就来村里要人了。
那些穿着白色上衣、蓝色裤子和红色领章的公安人员,一进村子就把山民们吓坏了。
他们挨家挨户走访,找当时的人问话做笔录,这样的阵势让人觉得好像所有参与闹事的人都有罪一样。
有的人噤若寒蝉一问三不知,有的人借故离开不知去向,有的人忙着指认别人撇清关系,牛家堡传承几代人的家族关系彻底乱了套。
其实调查组并没有打算把所有参与械斗和闹事的人抓起来,他们只是要确定这件事和牛洪义有没有关系。
主犯是二爷爷,可他骨折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整日里出气多进气少,根本没法接受人民审判。
倒是牛洪波那三个小伙子是这件事的起因,又涉嫌纵火烧山,被当成了主要缉捕对象。
可这三人竟然跑了,自打械斗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再也没出现在牛家堡众人面前过。
有人说他们当晚就跑了,跑到县城去了,又有人说他们去了邻村避祸,可到了他们家属那里,一个个却都咬死了说压根没见到人,就是林场打起来的那天,他们都没见到自己的孩子。
他们还反咬一口,认为是林场把人藏起来了,吵着要向林场要人。
老公安才不相信他们的鬼话,找了牛洪义做工作,向他讲明白宽大政策。可这回牛洪义也撂挑子了。
这个生产队里所有人都沾亲带故,他去做工作就是出卖自己的本家弟弟,会被戳脊梁骨的。
他摔了帽子,宁可辞去生产队队长,也不愿再做这两头受气的工作。
工作陷入僵局,调查组总得交差啊。
公安人员判断,这三个小伙子应该就藏在驼山上,动员所有林场职工瞪大眼睛,在工作之余要帮忙寻找他们的踪迹。
驼山方圆240平方公里,沟沟坎坎数不胜数,再加上这几年见缝插绿,山上植被茂密了不少,找三个隐藏的人,无异大海捞针。
不过公安也不是没办法,他们外松内紧,假意放弃了缉捕,实际上一直混在林场职工中寻觅观察。
终于在八月底的一天,有人汇报说远远地看到了三个人影,似乎爬上了将军岭。
林场里的职工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带着警察翻山越岭去抓人。
夏秋季节草木生长快,将军岭是驼山最繁茂的区域,这里有很多老树,被当作木树林培育,一向是力求保持自然环境,除了几次自然播种外,连工人也很少来这里。
从场部到将军岭只有一条
几乎被杂草掩盖的林间小路,很快人们就发现小路上有新鲜脚印和砍断的植物茎秆。
这群人像猎人一样摸索着前进,一直到了现在的雅泉位置,在那片破败荒废的书院废墟中,他们又发现了人类生活的痕迹。
山崖根上有干草铺就的地铺,有盛着水的简易锅灶,还有新鲜粪便。
公安人员布置了抓捕计划,大家就地埋伏起来,三个小伙子打猎回来做饭时被一举擒获。
他们三人其实是听到消息逃出来的,在山里生活了半个月,一个个几乎成了野人,被抓住时都垂头丧气的,没有半点反抗。
孟广林的日记寥寥几笔写下这三个人的结果:“牛洪波三人吃了大亏,先审了一个多月,吃了很多苦,后来竟然判刑十年。”
他写这行字的时候,笔迹尤其潦草,看得出当时情绪很激动。
苏望同样大吃一惊:“这个判决有问题啊,本来是意外失火,林子烧得又不严重,按现在的法律,可能罚点钱就算了。就算情节严重的,可能两三年就出来了,怎么会判了十年?”
老耿“吧嗒吧嗒”抽着烟,一阵摇头:“咱不懂法律,可不敢乱说,反正老孟说是十年。”
在械斗事件中骨折的二爷爷,再也没能下地走路,撑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浑身生了褥疮,引发脏器衰竭走了。
眼见着当事人抓的抓死的死,牛家堡的其他人怕被这事牵连,从此和林场老死不相往来。
孟广林后来又几次去牛家堡,可连村口都进不去。
他们牛家堡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战乱而建立的,整个村子矗立在一个小山头上,进出就只有一条路。
村民老远看见林场的人,直接把村寨的大门给关了,连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这条规矩。
孟广林上去叫门,没人回应他,大家宁可堵在门后面晚出门也不愿露头。
后来,山民跟林场更是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那些嫁出来姑娘,一个个都不准回门了。人们去农田果园里干活,见到林场职工经过,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直接扭头离开。
有了前车之鉴,林场范围内的树,他们是不敢破坏了,可割草挖药打猎之类的事情从来没少干过。
似乎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对林场的报复,心里特别畅快一般。
林场里也慢慢出现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遇上牛家堡的人就得好好盘问盘问,得防着他们搞破坏。
本来村民看见林场干部就躲,林场职工就更怀疑他们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撒丫子猛追,这就闹出了一些更深的矛盾,经常追上去才知道,人家只是抄近路出山或者回家而已。
山里人恼火:“林场的树不让碰,连路也不让走吗?”
牛洪义辞去生产队队长后,新上任的队长是牛洪波的三叔,他记恨林场让自己侄子大好青春蹲班房,这关系就更差。
“那牛东生是?”
苏望看老耿讲得意兴阑珊,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耿嘿嘿一笑,把拿烟袋锅子敲着鞋底,倒出烟灰来才说:“说来你可能不相信,牛东生是牛洪波的儿子!”
“啊?这是怎么回事?”
连孙雨朦都好奇了,这关系有点乱啊,不是说两边都不说话了吗?
原来,牛洪波他们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因为确实没什么大过错,审查了几回减了点刑期。
出来之后,他们家里砸锅卖铁给娶上媳妇,元气大伤家境很差。
牛洪波就生了牛东生一个孩子,安分守己地过了大半辈子。孟广林去探望过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他三叔放出话来,说牛洪波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这是怎么个说法啊,前前后后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孟场长一直都是好人啊。”
“嘿,要不说山里人又倔又邪呢,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从根上说,还是成立林场的错。以前没有林场的时候,这大山就好像是他们的后花园,砂石草木和猎物,全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林场一出现,他们没捞到什么好处,反而又是坐牢又是死人的,没个安宁。”
老耿又填上一袋烟叶,岔开话题说了一句:“孟广林以前也抽烟,自打建起林场来就严令干部职工不许抽烟。”
可那时候抽烟是个时髦的事情,从国家领导人到升斗小民,到处都是抽烟的,不好管。
林场和牛家堡关系闹僵了,他也愁,愁了就想抽烟。
可他毕竟是领导,必须以身作则啊,如果管不住自己,还怎么约束下属?
于是他相出了一个办法,找了一种叫“老干烘”的茶,实在想抽烟的时候,就嚼茶叶,这种茶有烟火气,能解烟瘾。
老耿跟着他在山上待了好些年,也习惯了这种茶,退休回家摸出烟袋锅子,竟然很自然地衔接上了。
“那后来呢?”
苏望不耐听他说这个,还是想知道牛东生到底怎么来的林场。
原来,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会儿,国企流行接班制度,退休的职工可以让子女来工作。
孟广林没有孩子,退休前把牛东生安排进了林场。
他这是违反林场政策的,当时林场痛定思痛,推翻了以前制定的优待政策,觉得这林场职工还得从外面找,找像老耿这样离驼山远一些的,而且还得是和牛家堡等周边生产队没关系的人来干。
孟广林从来不求人,更不会为了自己的私事求人,可这次豁出老脸去,找了牛洪波他三叔,点明了可以给牛东生一个机会,他这是想最后一次弥补两边的关系。
“为啥是牛东生,而不是其他两人的孩子?”
“人家生的是女娃娃,干不了守山的苦差事啊!”
老耿有些感概:“牛洪波收下了这个大礼,让自家娃进了林场,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出来见老孟一眼啊。”
苏望想起昨天给牛东生打电话,向他询问孟广林的事情,他直接以“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再见!”给挂了电话,也是忍不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