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在早野健次郎与左藤信忠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正通商社的机密!
早野健次郎下意识握紧斜插在腰间的佩刀,用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肖劲松,言语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客套,沉声道:“张桑,您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
肖劲松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香烟,对左藤信忠礼貌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问:“左藤先生,能抽支烟吗?”
左藤信忠关注着肖劲松表情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您请自便。”
划亮火柴点燃香烟,肖劲松酝酿了一下情绪,翘起二郎腿浑然释放出一股约翰牛特有的冷傲气质,平静地说:“我以前在瑛国皇家海军供职,虽然后来离开了,但在海军部还有几个朋友。”
“长期以来,正通商社一直是瑛伦纱厂的重要供货商。可是从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注意到情况有些变化。”
“三月份,坂东丸没有按照预定航线前往孟买,而是直接去了夷州。”
“四月份,野岛号运煤舰没有在孟买停靠,直接进入吴港。”
“上个星期,富山丸改变航线,前往大连。”
“坂东丸和富山丸是贵商社旗下的货轮,野岛号虽说是海军的舰艇,但就实际功能而言其实就是货船。”
肖劲松将身体往后略微靠了靠,吸了一口烟,透过烟雾观察着坐在对面的左藤信忠:“坂东丸和富山丸的算不上什么秘密。只要购买当地报纸,无论是谁都可以知道它们的航向和具体入港时间。”
“野岛号要麻烦一些,它毕竟是军舰,航线保密,但最初的停靠码头是孟买,我只要通过海军部的关系,再加上几份非常及时的电报,就能掌握这些货船二十四小时内的所在位置。”
早野健次郎皱起眉头,在桌子下面握刀的手略有放松。他内心和眼睛里都充满了疑惑:“张桑,我提醒你,我们谈的是棉纱,不是货船。”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棉纱。”肖劲松看了他一眼,随即将视线转移到左藤信忠身上:“从棉花到棉纱,再到棉布,这是一个完整的生产制造过程。贵国长期向瑛国出口棉纱,在两国贸易中占有重要比例。当然,之所以这样做的前提,除了两国之间供需互补,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因为海军。”
“众所皆知,贵国海军源于萨摩藩,师从于瑛国,而且瑛国工业底子雄厚,所以贵国在商业贸易方面优先选择瑛国也无可厚非。但无论任何事情只要持续时间久了,就会形成相互依赖或者其中一方依赖的情况。”
左藤信忠保持着固定不变的跪坐姿势。他很想对“张诚和”刚才说的这些予以反驳,然而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合适的字句,只能压制着心中的惊骇与愤怒,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在喉咙深处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咕都”声。
肖劲松继续以温和语调毫不留情撕下对方身上最后的遮羞布:“恕我直言,贵国与瑛国之间的外贸长期处于不平等地位。卖棉纱肯定没有卖棉布赚的多,但全球棉布市场早已被瑛国人牢牢把持。他们在全球所有的殖民地进行倾销,硬度、加那大、芯洗兰、非洲……这是一个无比广阔的市场,需求量惊人,是真正的财富宝库,可对于贵国以及贵商社,只能站在旁边观望。”
“八嘎!”早野健次郎再也忍不住了。有一说一,这个时代的东洋人虽说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却血性十足,根本不像三岛邮寄夫自杀的那个时代,军人面对狂人束手无策,竟然拨打报警电话,让警察过来处理。
左藤信忠转过头,很是不满地看了一眼早野健次郎:“早野,你想干什么?”
他的身份对早野健次郎自有一股威严,后者连忙双手抚地,愤愤不平的辩解:“部长,他……这个人说话极其无礼,我实在是……”
“够了。”左藤信忠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他对着早野健次郎缓缓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嗨尹!”早野健次郎不敢多言,只得转身退出静室。
房间里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左藤信忠按捺住心中的浮躁,勉强挤出一丝笑:“张桑,让您见笑了。”
肖劲松微笑着摆了摆手:“早野君是性情中人,不矫揉造作,有什么就说什么,这很好。”
这话让左藤信忠听起来感觉很舒服,也多少驱散了一部分心中的不快。他定了定神,认真地问:“张桑,关于棉纱……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劲松没有故意卖关子。他将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熄,直言不讳:“去年年底,贵国以“保护侨民”的名义向魔都增派了五百人的海兵队。今年年初,又在这个基础上增派了一千名士兵。”
所谓海兵队,就是海军陆战队,只是各国叫法不同。
左藤信忠点点头,心中疑惑仍然未解:“这与棉纱有什么关系?”
肖劲松微笑道:“这就要说到魔都公共租界的由来了。这里最早是瑛租界,后来米国人也插了一脚,两边加起来合成“瑛米租界”。为了方便往来,两国租界合并,这才有了公共租界。”
“左藤君,贵国来得比较晚,没有单独划分租界,但因为贵国侨民以虹口一带为聚集地,所以概念上就把这里默认为贵国的势力范围。”
“派出军队保护侨民,这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年前增兵五百,年后又增兵一千,这对瑛、米两国来说实在太多了,而且执政府也无法接受。这可不是我夸大其词,左藤君您站在他们的立场想想,这无论换了是谁都不愿意啊!”
“国与国之间的商业贸易,很大程度上是外交的延续。贵国海兵队增兵,魔都报纸新闻版面上清清楚楚写着呢!再加上我有海军部那边的关系,把坂东丸等货轮连续改变航线的事情联系起来,所以我才提出每件棉纱一百六十块大洋的报价。”
“贵国生产棉纱,原料来源主要是中一国与米国的棉花。当然硬度的棉花品质更好,可那是瑛国人的后花园,贵国根本无法插手。呵呵,我不是官员,在“增兵保护侨民”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发表评论。我只知道一件事————唐宁街的大人物不愿意在魔都看到太多的贵国士兵,所以他们认为有必要通过外交或者商业手段给贵国一点必不可少的提醒。”
“所以连续两个月,瑛国人连续缩减从贵国购入的棉纱数量。我相信贵国外交部从一开始就此事与唐宁街协商。如果彼此都能满足双方提出的条件,坂东丸的航线就不会有变化。可是就目前来看,我估计实际情况应该是贵国在驻军一事上态度强硬,唐宁街那边也不愿意松口,导致两边僵持。”
左藤信忠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肖劲松说的这些话极具分量,用“远见卓识”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为了掩饰内心深处激烈的思维碰撞,左藤信忠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放下,叹道:“张桑,能够通过一件简单的事情进而分析出这么多的细节,然后转而用在商业方面……您真的很优秀。”
肖劲松笑了,他笑得坦诚又狡猾:“左藤君过誉了。我只是一个商人。”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继续之前的坚持已然没有必然。左藤信忠思考片刻,认真地说:“一百六实在太低了。一百六十五,这是底价。”
肖劲松脸上再次流露出迷人的笑意:“一百六十三,我认为这才是最合适的价位。”
左藤信忠显得有些不快:“张桑,就算你掌握着信息方面的优势,也不能把价钱压得太低。我已经说了,每件棉纱一百六十块大洋,就算川口专务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与我持同样的态度。”
肖劲松笑意未减,只是说话音量比刚才减轻了许多:“我明白。我的意思是,一百六十五块大洋只是纸面上的价钱,当然也是我们的实际成交价。可作为朋友,一百六十三……这是我给左藤君的报价。”
左藤信忠满面愕然,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回味过来,心中随即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狂喜。
两个字,回扣。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左藤信忠故意面露难色:“张桑,这样……我真的很不好办啊!”
肖劲松双手按住矮桌上,将上身前倾,他的语音低沉,浑厚且富有特殊的魅力:“按照我们中一国人的说法:此时此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左藤信忠嘴角抽动了一下,望向对面的目光含有特殊调侃意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瑛国人。”
肖劲松的回答油滑且带有几分厚颜无耻的成分:“只要能赚钱,身份不是问题。”
左藤信忠笑了。
他主动伸手与肖劲松握住,眼里却透出浓浓的傲慢与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