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而言，赵源对太平军的态度整体趋向于合作，就好像英国人跟他的合作一样，双方都存在利益交还的空间——但是随着几场大战打下来后，赵源发现了清廷的外强中干，洪秀全、杨秀清也发现了清军的软弱无能，这么一来就导致双方的合作空间反而变小了许多。

尤其是蓑衣渡之战后，太平军上下的信心堪称爆棚，没人将清军放在眼里，甚至对复汉军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敬畏，而这些都会催生出双方的柔盾。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赵源也不希望跟太平军彻底撕破脸，这么做只会便宜了大清。他更希望的是，太平军能够在他的设想范围内发展，受到一定的控制。

罗泽南轻声笑道：“王上，季高兄未免有些夸大太平军了......他们现如今充其量也就是流寇，没有经营地方的能力，也就意味着他们败不起......他们一旦敢停下来，咱们就得想办法逼着他们继续打，一来消耗他们的潜力，二来也是为王先驱。”

左宗棠瞥了罗泽南一眼，下意识道：“若是他们打算停下来当坐寇呢？”

“若是他们停下来当坐寇，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拿下就是。”

罗泽南伸出一只手掌，轻声道：“不说其他，太平军内部就没有凝聚成一团，现在还是因为外部威胁太大，逼得他们不得不抱团一起走，可是一旦没了外部威胁，停下来开始当坐寇，到时候内部就会打起来。”

赵源极为欣赏地点了点头，由于前世的缘故，他对太平军的了解自然不是在场中其他人能比，而罗泽南靠着一点情报就能推测出太平军的未来发展大趋势，可见此人之厉害。

“可如今太平军不下十万之众，已经今非昔比，咱们就算想拿下他们，恐怕也不容易。”

赵源轻声道，倒不是说目前的复汉军不能击败太平军，只是想要拿下眼前的这支太平军，就得付出相当巨大的代价，再加上击败容易，想要全部歼灭却很难，一旦太平军主动避开复汉军的锋芒，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发展，到时候搞不好就成了三家鼎立的局势。

“要限制太平军的发展，就必须得让他们赶紧离开湖南继续北上......”

左宗棠继续道：“当初先入京师者为君这句话，洪秀全未必不会当真，咱们得支持他们一路北上去打京城......还得限制他们获取火器的渠道，以防止他们真的发展壮大，若是真拿下了京城，反而就麻烦了。”

赵源沉思了片刻，缓缓摇头道：“就让他们去打，过了长江并没有那么容易，再说太平军的基本盘摆在这里，北方士林不会轻易接受他。”

说起来也是颇为有趣，当今天下最大的三股势力，竟然都不怎么受到士林的特别待见，其中情况最好的是清廷，占据了大义名分，但因为满汉区分的缘故，也使得汉人大臣对清廷始终有些许保留；其次就是赵源所代表的复汉军，背后支撑力量是新兴的工商资本阶级以及一部分士林势力，尽管反对者有很多，但是支持者同样也不少。

唯独太平军却是最让士林反对的势力，只因为一点，太平军起义以来一直视儒家为仇寇，还把西方的上帝、耶稣拿来当神仙，处处宣扬所谓的天父理论，自然不会被儒家正道所容，双方之间的仇恨几乎持续拉满。

即便太平军拿不下京师，也能不断消耗清军的有生力量，如果太平军打到长江以北，势必会成为清廷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能让复汉军多一些发展的时间。

想到这里，赵源当即吩咐道：“用我的名义，给洪秀全和杨秀清各自写一份信，就说只要他们愿意，咱们的约定就依然有效，他们率先打入京城，那咱就向他俯首称臣——另外，也可以告诉他们，只要三个月内出了湖南，咱还可以给他送两千杆火铳，十门火炮，再送铁弹、铅字、火药各万余斤。”

“既然让人卖命，总得给一些好处才是！”

.......

上海洋务衙门。

几名清廷官员正急匆匆地从门内走了出来，迎面却撞见了一名年轻官员，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倒生得一副相貌堂堂，他连忙抱拳道：“对不住了。”

一名官员顿时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年轻官员一眼，道：“敢问尊驾何人？”

年轻官员操着一口安徽话，道：“在下乃李鸿章，奉师命前来拜见林大人。”

“李鸿章？可是‘丁未四君子’的李鸿章？”

来人顿时有些惊讶。

所谓的‘丁未四君子’指的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中进士的四大才子，分别是李鸿章、郭嵩焘、陈鼐、帅远铎，他们又都拜入了曾国藩门下，再加上跟出身徽商又为苏州世家的主考官潘世恩有旧，使得丁未四君子在江苏一带颇有名望。

“区区薄名，无足挂齿。”

李鸿章连忙逊谢了一番，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焦急，道：“还请大人为我指路，确实有急事拜见林大人。”

“你进去吧，林大人还在里面呢。”

那官员轻声笑了笑，补充介绍道：“在下林聪彝，家父正是林大人。”

李鸿章顿时一愣，连忙拱手道：“不料在此地得遇听孙兄，还请听孙兄见谅，待正事忙完后，你我可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林聪彝微微一笑，当即跟李鸿章达成了约定。

等到李鸿章迈步走进了内门，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檐廊后，很快就在花厅中见到了头发花白的林则徐。

林则徐六十有三，再加上之前被发往新疆的缘故，使得他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唯独一双眼睛不见浑浊，透着几分澄澈。

“下官李鸿章拜见林大人。”

“你是曾涤生的学生？”

“下官正是。”

林则徐似乎毫不客气，他转身在书架上拿出了一卷谕旨，递给了面前的李鸿章。

“他让你来，无非就是为了这个吧.......”

李鸿章微微一愣，下意识接了过来，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所在，这玩意可不比其他，真要打开看反而是不知进退的表现.......

“无妨，你只有看了，咱们才能继续聊下去。”

李鸿章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直接摊开了谕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直到他看到面色复杂时，才重新放了下来。

“林大人，朝廷的意思是，让咱们去湖广大募团练，以抵挡贼人？”

“你既然看明白了，何必反问老夫呢？”

林则徐望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李鸿章，轻声叹了一口气，道：“少荃，坐，咱们就当是闲聊，你认为当今天下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听到这句话，李鸿章顿时一愣，迅速意识到林则徐此问中的深意，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沉吟了一段时间，才缓缓道：“下官原本不该妄议天下大事，但大人当面，下官也不好敷衍推辞——下官以为，天下已然大乱了。”

林则徐顿时摇了摇头，道：“少荃，现如今谁不知天下大乱？可究竟会乱到什么程度？”

“下官以为，大清的江山，怕是不稳了......”

李鸿章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缓缓开口道：“若是天下只有赵逆或者只有教匪，朝廷或许还能左右制衡，戡乱定国，可如今二贼并起，汉人又遭到朝廷忌惮，局势发展到今天这个模样，怕是再难周全了。”

林则徐微微沉默了片刻，长长叹息道：“老夫总觉得，这乱子是由外人带进来的，却忽视了乱从内来.....如今赵逆用攻心之术，已经瓦解了朝廷满汉一家的根本.......此间大害，更胜于区区一两个省。”

的确，在林则徐看来，打不过赵逆没关系，被打下了广东广西也没关系，因为朝廷只要能占据上风，将来一切都还能回来，但问题是赵逆通过种种攻心之策，在原本就不和谐的满汉关系中，大大添了一把火，这一下就逼得清廷陷入了两难境地。

到底还要不要用汉人？到底还能不能相信汉人？

李鸿章点了点头，道：“大人，朝廷让您跟恩师前往湖广，怕是也存着修缮满汉关系的意思吧。”

“说是，倒也不完全是。”

林则徐摇了摇头，道：“朝廷在广东和湖南败了几场，已经打空了南方数省的绿营兵力，接下来要么上八旗，要么就只能上团练，但是朝廷根本不可能将八旗丢进这血里火里，只能让我跟曾涤生去湖南募兵，以抵御逆贼的兵锋。”

说到这里，林则徐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冷意，道：“可是朝廷对汉人猜忌如此，又怎会真正放任汉人发展团练？只怕团练一旦练出，他们就会派出旗人来摘桃子，到时候林某回福建也就罢了，可是曾涤生又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

一番话说得李鸿章沉默不言，他已经深深感受到林则徐内心的无奈，时事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心中也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