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盐,历史悠久,古时素有“煮海之利,重于东南,两淮为最”的名声。明朝的盐业生意,采用的是盐引专营方式,即由官府招纳符合资格的商人,发于盐引,凭着这个具有专营资格的盐引,去盐场提盐,并销往盐引规定的地区。实际上,拥有一张盐引,也就拥有了一个地区的专属销售权,拥有盐引的总商只需要在淮安当地提出盐来,然后分配给各分销商,总商根本不用去实地销售,就可以获得极为丰厚的利润。
明末,也就是当下,淮安府内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叫做杜首昌,字湘草,祖籍山西太原,能诗能书,风流倜傥,可谓一时俊彦。因家境豪富,遂以钱买官,遂在府内修筑名园,取名为绾秀园。园内曲径通幽,又广种奇花异草,在当时来说是小有名气。明末南北名士过淮,必定造访绾秀园。可见此园所负盛名之至。明亡后,杜首昌拒绝入仕,为建奴做官。之后索性放弃家园,开始游历四方,家道于是中落。此人在吉成这个民族主义情感极强的人看来,显然及其对胃口的,因其不但没有像大多数沦陷区的官员一样投降鞑子,以谋得一官半职,也没有像那时的很多商人一样与鞑子暗通曲款,襄助外夷。和自己的父亲程璧可谓是志同道合。
又是一天的清晨。
船舱外传来几下敲击声,将睡梦中的吉成吵醒,睡眼惺忪的吉成顿时暗骂了一句,谁啊这,还不让人睡觉啊。敲击声停顿了一刻后,居然还继续响起,吉成无奈地爬起来,打开了舱门。
只见那船舱外的一番景象真是壮美至极,数缕阳光穿越整个空间,直洒到广袤的大地上,而此时距离舱门不远处,站立着一位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水面的微风吹动着她还未挽起的长发,金黄色的阳光似水银一样洒在她的肩部,仿佛披着一件金色的披肩,在这薄薄的晨雾中,这情景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下凡。
吉成被此番景象吸引住了,倒不是因为这位美丽女子的缘故,主要是被这晨雾缭绕的如画山水所吸引。不过,这种痴痴的表情,显然是被夏谨言误读了,这个清丽美女脑袋瓜子想着的,是杭城的的那些个追求者,哪个见了她不是这种狂热、痴迷的表情?早就不屑一顾了,不过女人嘛,总是为悦己者容,夏谨言此时被吉成这么愣愣地一瞧,倒也免不了有些小女人的羞涩,只是心里却是没来由的一乐,昨日里像个呆瓜一样的无动于衷,今天傻了吧,嘿,看你狐狸尾巴还不是露出来,哼!
女人的心思真是跳跃翻腾,百转千回。这不管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就是这一点永恒不变。后世的阅历告诉吉成,这个女孩高傲了点,不过对自己好像并不排斥。
吉成苦笑一下,缩进船舱,以最快速度整理好衣冠,挽好头发髻,用网巾兜好,就准备出去。这时,周恒生从行李中拿出一把墨黑的匕首交给他,道:“少爷,这把匕首跟随我多年了,是一个倭国朋友送给我的,倭国的兵器还是挺不错的。吉成听了一愣,这老周交友很广泛啊,不过大明朝与倭国的往来的确不少,大量的生意都是民间在做,占着大头的就是那福建郑家,就是郑成功他们家。吉成把它藏在腰间,然后以长衫盖住,背上一个旅行布袋里装有些许干粮和十几两碎银,外加一本《徐霞客游记》抄本,跟周恒生道了个别,昂然走下船来。
很快,已经日过三竿。吉成夏谨言两人已经行至淮安府城内,在一座小酒馆内,两人落座,直到此刻,吉成才得以细细端详这位清丽美女。弯弯的眉,亮亮的齿,湿湿的唇,雪白的颈,十分标准的一位美女。不过,此刻的夏谨言正冷若冰霜看着热闹的淮安大街,若有所思,似乎并未察觉到吉成观察自己的眼神,抑或是由着他去了。
菜已上桌,一盘酱卤牛肉,一盘凉拌黄瓜,一盆老母鸡汤,菜的分量足够实诚,满满当当的,油光四射,让吉成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这几天在船上可真是澹出个鸟来了,顿顿吃鱼,要知道不管前世后世,老子可是那无肉不欢的主儿。问题是,这清丽美女正坐在对面,吃相难免受到一些压制,不过尽管如此,从这邻桌的鄙夷目光来来看,这狼吞虎咽,手脚并用的吃相可见一斑了邻桌的客人此时都是一副满脸的痛惜样子,就差悲乎哀哉了,怎么这鲜花总是要插到牛粪的呢。
此时,在这饭馆的角落里,似乎有一双眼睛也一直盯着这边,准确的说,是盯着吉成,和那个放在内边的布袋。看来,这对男女是被贼惦记了,都说这淮安民风悍勇,社会治安不太好,吉成是知道的,不过连吃饭都不让人安生,让吉成有些气恼。不过,吉成解决危机的方式有些特别,别看自己正在大快朵颐,来到这陌生的环境,必要的警惕性还是有的,就在一个蟊贼借着路过之时,故意碰了自己一下的刹那,吉成并不去理睬,反而转身拿起布袋,向小二招手,就要付账。后面一个同伙顿时傻了眼,这屡试不爽的配合把戏就这么给破了,实在让人沮丧,到底是这外乡人早就看出来了呢,还是只是事出凑巧呢?不过,对面的美女夏谨言是一直看着这一幕的,整个过程看的一清二楚,看完表演之后,那布满冰霜的脸上居然破天荒的释放出了一丝笑意,这呆瓜还不算太笨嘛。而此时的吉成看到这微笑的俏脸,是真真正正的呆在那边了……
湖心寺。
略显温暖阳光照在身寺中的那些高大的长青松柏上,这些树种的强者并没有因为天气的转冷而受到什么影响,依然挺拔矗立,倒是人行小径边的灌木小草,纷纷枯黄,让人不免产生一丝惆怅。善能、杜首昌、淮安知府王之桐、同知傅安四人正围坐在寺院后方花园的小亭内小酌。
“王大人,在下听闻北方又有战事,这群蛮夷的胆子却是一次大过一次,当着关内是自家的后花园了,哼!”面东而坐的是淮安首富杜首昌,只见此人身材秀挺,头上对角戴着四方平巾,身着墨绿牡丹纹宽袖道袍,脚穿一双红色方履,俨然是一副标准的江南士子打扮。
“杜兄常怀忧国忧民之心,连我这个小小知府也是自愧不如啊,鞑子三次入关,一次比一次抢的狠,多少百姓妻离子散,那一路上留下的累累白骨,让我入夜时常为此而惊醒,真的是惨不忍睹呐。”坐在杜首昌对面的王知府转动着那一双三角眼,假意叹道。
“阿弥陀佛,蛮夷入侵,生灵涂炭,实为中原之大不幸,两位施主都是大富大贵之相,两位既然请老朽品此良茶,那老朽也只能再次厚颜,拜托拜托二位,在适当之时,请广发善心,不要再让百姓受苦,愿两位能得到佛祖保佑,修成正道,阿弥陀佛!”
桌边王之桐拱手,向善能道:“不敢,不敢,大法师的教诲每每让人受教之深,万不敢让大法师所请所托了啊!”
杜首昌也恭敬地向善能道:“大法师严重了,在下自幼得孔孟诸子教诲,深怀感恩之道。而今自皇上登基以来,勤于政务,励精图治,可恨的是那逆贼颠倒乾坤,扯旗造反,而那蛮夷也自不量力,屡次叩边,真真是让人气愤之极。”
王知府听了杜首昌的话,浅浅的抿了一口酒,道:“是啊,杜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战乱四起,苦的是广大百姓。我大明各官府理应有所作为,不过各位也知道,连续多年的天灾人祸,朝廷也是捉襟见肘啊!”说着,脸上一副悲痛之情,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对着杜首昌道:“承大法师的话,不知杜兄在国之危难时,能否再援助淮安府一二。打仗需要大量的粮饷,我坐上这个位置以来,不同名目的粮饷已经征过多次,可百姓的手里地里就那么多粮呐,再这么征下去。。。唉!”
善能听罢,习惯性地捋了捋他下颌那花白的胡须,道:“是啊,是啊,这军粮军饷可最是拖不得的呀!”
杜首昌此时沉默不语,来之前他就知道王之桐此行不怀好意,只是苦于大法师的面子,才跟这王之桐坐到了一起来。前几年,杜首昌为应对朝廷征饷,已经贡献出近三千两银子,自己的家业的确大,可银钱都在屯在生意上,能够拿得出手的可用钱财,也是有限的。而现在,王之桐又向自己开口要捐,善能又是不明所以地帮着知府说话,让杜首昌十分为难。
众所周知,十分粮饷,能交到京师户部手中不知有没有三成,余下的还不是进知府衙门的口袋!不过虽明知如此,不交是不行的。官商本来就是利益共同体,得罪了地方一把手,那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不说自己不怕死,全家老小二三十口,在这个王道法制没落至几乎不存在的年代,一府之首即为天,一县之长即为法,都掌握着国家机器,皇帝山高路远,内忧外患已经焦头烂额,还有什么空来抓什么朝纲法纪了。说不定哪天杜首昌一大早醒来,枷锁附身,全家老小一起赴死,不是没有可能。
杜首昌还是不语,却听得善能低吟一声佛语:“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杜施主心怀百姓,广播善种,亦能广结善缘,王施主所言甚是,老朽愿与王施主一起恳请杜施主,阿弥陀佛。”
杜首昌心中一声低叹,斩钉截铁地道:“既得善能法师指点,知府大人抬举,在下就再捐助白银三千两。为国家,为社稷,我杜某人对得起天地,当然,也对得起佛祖了!”
王之桐心中暗笑,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居然不提对得起皇上,我就可以让锦衣卫给你安个罪名,把你拷上了,到时候财产充公,也全都是我的了。嘿嘿,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留着他赚钱。慢慢的榨。
吉成夏谨言二人此时正好走进佛寺,远远就听到三人说话,于是并没有上前打搅,只不过刚才的对话倒是被听了大部分去。吉成朝里瞥了一眼,恰巧看到正朝着园门口阴笑的王之桐。
而几乎同时,夏谨言也看到了王之桐,只见她娇躯一震,双眼瞬时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随即又被满腔怒火所代替,俏脸涨红,酥拳紧握,像极了马上要爆炸的气球。看这位美女的架势,难道他们之间有啥深仇大恨?现在去报仇,似乎时机不对啊吉成悚然一惊,这里面坐的似乎是知府和同知大人,但凡大官外出,身边总会有人保护。再说,他们刚到淮安府,就去惹是生非,实属不智。想到这里,吉成勐地一把抓住夏谨言那如凝脂般幼滑的手臂,用力往旁边一扯,夏谨言没有防备,被吉成一下扯到了园门旁边的小竹林中。
夏谨言又气又急,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吉成低吼道:“你干什么!”
吉成赶忙把手指往嘴边一靠,往远处一指,“嘘,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看到右边的游廊里的劲装大汉,看样子不是什么善茬,你这么冒失地进去,会有危险。”
夏谨言狠狠得一甩手臂,“放开我!”还是想冲进去,不过,她往前走了只两步,就停住了,使劲跺了跺脚之后,站立不动。夏谨言往竹林中疾走几步,双手使劲拍打身旁粗壮的竹子,枯黄的竹叶大片大片地掉落了下来,恨恨道:“这个畜生,早晚要用你的头颅在祭我母亲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吉成明白了,为何温文尔雅的夏谨言会变得如何暴躁,吉成沉思了一下,上前一步道:“小姐,不管你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都不是好机会!”
夏谨言转过头去,冷哼一声,不看吉成,似乎是默认了吉成的看法。
这时,吉成的余光中忽有人影一闪,转过头去,略一定神,看到了一个侧影转过对面的墙角。感觉这身板和着装像极了一个熟人,赏花楼的鲁三财!
他来做什么?追杀自己?吉成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如果说鲁三财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吉成无从知晓,看到眼前之事,表明浙江钱庄联盟与淮安官场必然也有联系,以此类推,这个联盟到底与大明多少官员有联系呢,他们的联系到底有多深,有多广呢?自己的前世到底是做了怎样一件惊天骇俗的大事,惹毛了这么个棘手的组织。
面对这样的境况,吉成陷入了沉思,一次是赏花楼的死而复生,一次是大运河上青衣老者的出手相救,两次的死局经历,让吉成内心越来越强,只是,自己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危局,如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一个个疑问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几年后,就是大明亡国亡族的大厦倾覆,自己会在这场劫难中跟大多数人一样随波逐流,还是会扮演不一样的角色?
可惜自己不是士子,无法考取功名,也不是武将世家,可以世袭军将,指挥军队。尚可庆幸的一点是,家里还算有点家产,老父亲那边也似乎有点人脉。不知道后世的经验和阅历能否帮助自己渡过危机,吉成又一次感到沮丧,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