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一带的雨季,大雨如燕中亢州的烈酒一般,那股子劲说来就来,来的突然,没有任何前兆,却是久久不愿消退下去。
从宁安到华丰镇的官道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这大半夜,本就很少有人赶路,更不要说此刻大雨瓢泼,傻子才会在这种天气赶夜路。
然而,这路上,还真就有两个傻子。
雕花的蹄铁踩在满是积水的土地上,泥沙飞溅,马上便成为一个粘稠的泥潭,如果有懂马的人在,不由会为这匹良驹惊叹。
那匹黑色的骏马顾盼生姿,身长蹄大,两眼漆亮,膘悍神骏。甚至,要比那些胡商们带来一千两银子一匹的胡马还要神骏上几分。
只是,这匹神骏的黑马此刻却是蹄下发虚,看样子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已经累得不行了。
马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身着玄甲黑巾蒙面的战将,雨水顺着他的甲胄汇成细小的支流。他扶着腰间的刀柄,身高体壮,器宇轩昂,黑巾蒙面。再看他的模样,黑巾蒙面也说不上俊朗,眉目绉正,也算是个面容俊秀的将官。
但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他此刻也同那战马一般,只是个花架子罢了。
他两眼迷离,似是几宿没有合眼,随时都会沉沉的睡过去,他的左臂上,甲胄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雨水的冲刷下不时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破口里溢出。
相比起这将军和他的马儿,那女子的境况要好得多。
她穿着镶金嵌玉的华服,还裹了一条猩红的毯子,那毯子有些小,似乎是那将军的战袍,上面不知被什么东西所染,一团一团的暗黑色就像是沾了墨。
毯子看起来很脏,又是细润的羊绒织成,羊绒遇水本该是会把水吸干,经这么一泡就废了。
可这毯子的表面似是经过了悉心的处理上油,只见雨水在羊绒的表面凝成了一个个水滴,然后轻轻地从表面滑落,毯子一点都没有浸湿。
那女子裹在里面,倒是没被淋湿多少,只是她的妆容有些花了,看不出面容来,不过从面部的轮廓来看,应该也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
这姑娘此刻瑟缩在那战将的怀里,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鹿。她看着眼前人,颦着眉,将军那疲累虚弱的神态让她十分心疼。
“表哥……你歇一会吧……”
林霄此刻很不好,他现在觉得浑身发烫,脑袋十分沉重,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困乏无比,稍有不注意就会睡着。
雨水从链甲里渗了进去,浇湿了盔甲内的衣物,衣服黏在皮肤上,刮来一阵阴风,让他有种忍不住想打冷颤的感觉。
他恍惚间听到高林轩在叫自己,他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下意识的想开口问一问,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林霄一声不吭,把高林轩的眼泪花都急出来了“表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说句话!”
高林轩的不安,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已不堪重负的战马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林霄最后的意识,是揽住了高林轩的腰。
他仰躺着摔在了地上,脑袋在泥水里一磕,天旋地转。只感觉一团温香软玉入怀,眼前便被一团黑暗笼罩。
“你怎么那么傻……”高林轩想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倒下了。
她呆愣在那里喃喃自语“想哭就哭吧,反正也没人会看到……”仿佛是安慰自己一般的话语有了作用,她哭得很伤心。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哽咽的话语,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是伏在他的胸前低声绝望的啜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哭不动了,便侧着靠在了他的胸口,她听到了他的心跳。
“心跳!”高林轩止住了哭泣。刚刚经历了至深的悲痛,现在发现林霄还没有死,她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可喜悦过后,她又冷静了下来“我该怎么办……”
她摘下她背上的弓,扔掉了箭袋和干粮,随后想拆下那身沉重的盔甲,但是她的手指碰过画笔和琴弦,从小养在深宫中,受万千宠爱,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又怎么可能会拆卸盔甲。
至于那把刀,虽然很重,但那是林锦荣留给林霄的遗物,他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就在将才,他还冒着漫天箭雨去将它捡回来。她不可能把它扔掉。
费了一番力气之后,她只能停手,拽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艰难的站了起来。
实在太沉了,他身上的甲胄,至少有四十斤重,衣物被雨水浇得湿透徒增了些重量,那把刀少说也有十斤,再加上林霄本身就是一个高大健硕的成年男子,连高林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扶起来的。
雨水很凉,冷风一过,让人忍不住的牙关打颤,可高林轩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林霄整个人热的发烫,像一壶烧开了的水。
她扶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泞中跋涉,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扶起来,这个重复的过程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
也许是林霄命不该绝,也许是高林轩的努力感动了苍天,也许都不是,因为那座镇子本来就在那里,只要顺着官道走,总归是会到的。
从澜沧军入京以来一年多的时间,高林轩第一次开心的笑了出来。
等到把林霄扶到屋檐下时,这位娇贵的公主殿下,此刻已经精疲力竭。
她浑身的脏兮兮的,脸上到处是污渍,满身的污水,像个泥猴一般的狼狈,但她却笑的那么开心。
她再也没有往日雍容华贵的样子,像个乞丐一样拍打着客栈的大门,希望有人能把门打开,能收留他们这对可怜人。
“谁啊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开了,睡眼迷蒙的老板和老板娘骂骂咧咧的打开了门,眼前的一幕把他们的睡意给惊醒。
一个穿金带玉,面容清丽的女孩子,满身是泥水,迫切的看着他们。而她的身边倒着一个披甲跨刀的军士。
老板有些迟疑“他……他死了吧……我们这可不收死人……”
老板作势就要关门,高林轩想都没想便跪倒在地“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伤了,掌柜的我求求你,你就收留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姑娘,他……他死了吧?”老板有些迟疑“我们这里,可不收死人。”
“我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一直在边关和胡人打仗……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却又为了我伤成这样子……”
高林轩说着,眼泪就像帘幕上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
“可他要是死在店里……”
“可是什么可是!”老板娘揪着老板的耳朵把他拽到一边“你这个掉在钱眼里的家伙!”
“姑娘,快进来,还是我来帮你吧。”老板娘跨出门扶起高林轩,也不在意林宵身上的泥污,帮着高林轩把他扶进了屋内。
“谢…谢谢你,内掌柜的,你心真好…”
“嗨,谢我干什么,我只是看到他的样子,想起了我那过世的父兄。”妇人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悲怆的神色“前年,他们随林将军守城……”
“看我,又扯远了……”妇人自嘲了两句“从那以后,林将军把我们这些战死军士的眷属,都迁到了这里,百般照顾……”
是林锦荣救了他们,他因为心中愧疚布下的闲棋冷子,又一次救了他们。
高林轩心头止不住的发酸“舅舅他走了,却还在保护着我们……”
老板娘在院儿里给他们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里面连浴池都有,连通着炉灶,说不得多大,但五脏俱全。可以说很小,但是很温暖,像个家一样。
“我说姑娘,这甲胄这么重,你是怎么把他扶过来的?”妇人将林霄放在了一张躺椅上“你怎么不把甲胄拆了呢?”
“我……”高林轩因劳累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我不会……”
“也是。”妇人摇了摇头,开始解林霄背上连接链甲的牛筋带“我看你的样子,就算不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你家相公又是个将官,怎生落到这部田地?”
“我……”高林轩的身份是不能随便对人说的,她花时间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爹爹是朝中的大夫,今天夜里林锦荣将军起兵除了邹桂武,邹桂武一死,那些澜沧军全都乱了,夫君他是林家少将军的副将,少将军就带着我们逃了出来……”
“啊?!”妇人紧紧捏住高林轩的双肩“那将军大人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舅……将军大人他……”妇人的疑问又一次揭开了高林轩心头的疤,她默然的看向了宁安城那边,话语有些呜咽“他战死在皇宫里了……”
“不……不可能……”妇人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我不相信……”失神了一会之后,她又追问道“那少将军呢?他还好吗?”
“少将军他……”高林轩实在不忍心骗她,望了望死死沉睡的林霄。如果消息泄露,以他现在的状态,可是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想通了这一点,高林轩松了口气“夫君在城外受了伤,我们和少将军走散了,放心吧,少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有好几百军士呢。”
那妇人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来继续拆卸林霄的盔甲,箭头卡在肉里,有链甲的阻挡根本拔不出来,如果强行卸甲,林霄这支手臂就要残废了。
废了好大功夫,两人才把链甲给拆了下来,用烧酒细细的清理了一遍伤口,在上面缠了一条纱巾扎紧“你家相公难道是铁打的不成……”
老板娘摆弄了一下那个箭头叹了口气“他发烧就说明伤口已经恶化了,居然还一路护着你冒雨来这里……我去给你烧些热水,你帮他好好洗洗,免得污水流到伤口上又溃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