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云,夫将才有九: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知其饥寒,查其劳苦,此之谓仁;
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此之谓义;
贵而不骄,胜而不恃,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此之谓礼;
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致胜,此之谓智;
进而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此之谓信;
足轻戎马,气盖千夫,善固疆场,长于剑戟,此之谓勇;
登高屡险,驰射如飞,进则先行,退则后殿……”
并州的寒冬,虽是比不上云城和原阳,却也来得要比吴越冷上许多。
白日里,虽无飘雪,但光从地上厚厚的积雪与讲武堂外军士扫雪之声,便不难看出冷得出奇,偏生这李将军非要将门窗敞开,说是吹吹冷风,人也精神。
“呼……”
坐在窗边的杨林朝着冻得发红的指节上里呵了口气,随即又埋下头奋笔疾书,生怕将李将军所讲遗漏。
几月下来,这一支硬毫将他给折磨透了,虽是识得些字,可早便握惯了刀剑的右手,一时半会如何适应笔墨?好在每日写,终日抄,如今挥起笔来也算得心应手,不似几月前那般困难了。
听宇文川说,还有些不识字的同僚,进讲武堂前还得恶补文书笔墨,那种感觉,杨林连想都不敢想。
写完李将军所讲的为将九德,杨林长舒了一口气,却看到宇文川早便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见他写完,便慢悠悠的朝他眨了眨眼,站起身来问道“李将军,将军所述,下官尚有不明之处,还望将军解答。”
宇文川和杨林休息韬略颇为用功,在这批新锐校尉里,也算是凤毛麟角,李信诚心中喜爱,便笑着点了点头。
“好,不求甚解,学之大忌,今日不明之事,若是不问出所以然来,他日统兵,便要靠将士们抛颅洒血弥补了。宇文标统既有不明,本将便以实例为尔等详解九德。”
“将军。”杨林与宇文川是好友,又是他的副手,见宇文川有意要为难李“夫子”,便心生默契的站了起来“先朝名将虽是旷世奇才,可毕竟距今太过遥远,下官等听了,也是云里雾里。将军不若就说说当世将领可好?”
“当世将领?”李信诚错愕了一下,随即合上了手中的史料“那好,便说些你们耳熟能详之人……其他将官,本将也未曾见过,可林都护和唐都统,众位都见过吧?”
杨林应道“自然见过,下官等就是两位将军提拔来此的。”
“既然杨副统领回话,本将便借你来说说这信字。”
李信诚侃侃道“那日九原城外,你曾立下战功,都护知晓后,仗未打完便将你自甲士擢升为佐提,此为进而有赏,赏不逾时。战前,时有军士甲兵不修,都护严令法不避身。后遇胡林御史废公营私,都统将其当场斩杀,此为退而有刑,刑不择贵。”
“此便为将之信。”宇文川点了点头,李信诚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他便将话头引到另一边去“可古人云,慈不掌兵,二位将军平日也凶恶得紧,昨日还将下官等撵到了汾水中挨冻。如此之仁,下官不解,还请李将军详解为将之仁。”
李信诚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将军将你等驱入汾河之时,曾说过什么?”
“将军说,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不错,李某本是个读书人,幸得家父严厉,百般逼迫下得以习术半身。幼时,本将也不解,本是嫡生之子,老父何故如此相逼,直至本将投身将军麾下,方才明了老父一片苦心。”
李信诚沉吟了半晌,才悠悠道“严为爱,溺为害,为人父者,恐子不成尚能忍痛逼迫,为将者恐部下殒命,岂能借言不忍而溺之?本将与毕方卫宇文将军也曾有所交集,以将军为人,养儿教子定也是严厉异常,试问宇文标统可会责怪宇文将军往昔严厉?同此,日后,将士们亦不会责怪于都护。更何况,为防军士受凉患疾,行营早已迁至汾河两畔,昨日本将可是在营中亲眼看着二位将军同列位一道涉水渡河,此若非爱惜部下之仁德?”
宇文川哑口无言,夫子虽是酸腐,所言却句句在理。
李信诚看他语塞,便得意的笑了笑“不知宇文标统可记得,新军初立之日,都护曾有一番话送于全军将校?”
宇文川应道“如下官所记不差,将军曾言‘三军将校,凡在军中之时,具需与士同食,与卒同歇,与下同劳,以求知士之可以行,明卒之可以用,晓下之劳苦,方可知己。’”
“依你看,将军此言,该作何评?”
“当为金律,为后世所奉。”宇文川朗声道“战,便为求胜,求胜之根本,在于知己知彼。古来善战者,知彼易,知己难。若为将者知晓自己的军卒每日需耗粮饷几何,知晓他们每日能走多远,还剩下多少力气,便能知晓他们是否可以战胜敌人,当胜之战不言,当败之战,则可免而不战,不当死者方可不死,再者,为将者与下甘苦同共,将士感念。此德为仁,下官心服。”
李信诚见宇文川能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十分欣慰“乃至义、智、勇、骁、猛、纳这六德,众位皆为将军旧部,都曾于沙场之上为二位大人所统辖,听了本将这一番讲解,因当如同宇文标统这般,对这九德有所认识了,尔等不妨自析一番。若还有不明之处,亦可发问。”
一众将校听了这一番言论,便兴致勃勃的与身旁同袍谈起自己的看法,可杨林却是早早就想插话了。
“将军,有关于九德最后的‘纳’,下官尚有一事不明。”
李信诚皱了皱眉,‘纳’便是平日所说的大将之风,其描述亦是通俗易懂,杨林素来机灵,不该理解不了才是。
不过看杨林问得认真,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不解于何处,但问无妨。”
“将军方才说‘见贤若不及,从谏如顺流,宽而能刚,勇而多计,此之谓纳。’下官听后,便觉此为大将之风。于我燕赵,可称大将者,首推南宫业大帅,只是依世人所言及下官所见……大帅虽是宽而能刚,气凌三军,却并非见贤若不及之人……”
“这……”李信诚这一次到让杨林给问住了,但凡见过南宫业之人,便知他荒唐无矩,目中无人,终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若说南宫业见贤若不及,李信诚自己便是第一个不信的。
一看李信诚被问住,宇文川便笑开了,一众校尉看将军被难住,也停下了交谈。
就在一群人打算看李夫子笑话的时候,突然听人插嘴道“大帅爱面子,即便见了贤能更胜者,亦不会说与旁人知晓,不过背地里悄然习之罢了。”
来的甲士听声音是个女子,她插了一句话后,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兀自站在门口,信手掸了掸身上的青衣,抖落几片雪花下来。
李信诚看她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众人将眼打量,端得一威仪堂堂之战将。
遮清颜眉睫如画,绛红袍锦绣瓉成;乌墨铠甲镜光闪,饰羽寒盔狼啸月;腰系鹰扬傲雪带,足蹬虎头錾金靴;身负长锋血光隐,肩雕九霄兽吞云。
她负刀蒙面唐突武堂,众人不由惊奇“这人怎生如此大胆,不会是哪位将军的亲卫吧?”
“夫子脾气是好,可如这姑娘一般,也未免太过无礼了吧。”一个校尉低声嘀咕了一句后,便回头朝同袍们打了个眼色,询问可曾认得此人,互相询问后,众人俱是摇头。
唯有宇文川和杨林异口同声的惊喜道“将军回来了?”
众人大惑不解“将军?”
只见门外甲士微微点了点头, 摘下蒙面的黑巾,漏出一丝微笑“回来了。”
二人也不管身边众人,便径直迎到门口,俯首一拜道“下官宇文川。”
“下官杨林。”
“恭迎将军归来。”
“我当是谁呢。”李夫子笑着整理了一下桌案,酸溜溜的说了句“原来是讲武堂的先生回来了,信诚识趣,马上便走,就不劳雨棠驱赶了。”
“将军多虑了。”她笑着指了指跟前的宇文川和杨林“雨棠此来,是找将军借两个学生。”
“多大的事儿。”李信诚看着两人吩咐道“中军护卫正副统领,随将军公干去吧。”
"卑职领命!"
雨棠见李信诚答应了,便笑呵呵的朝他做了个揖“叨扰了。”
方才出得门来,她便细细打量了二人一番“二位今日衣着,颇为光鲜啊。”
“呃。”杨林楞了一下“将军过誉了。”
“看你们这新甲胄,该是叶少监回来了吧。她人现在何处?”
“属下不知……”
“木头脑袋!”雨棠照着杨林的头盔便拍了一巴掌“你就不用心想,叶少监此刻必是在赶制甲兵,当然是在军器监。”
“将军教训的是……”
“是什么是,一问三不知。”雨棠鼓了他一眼,转头面向宇文川,质问道“那老匹夫现在何处?”
“这!”宇文川想了一下道“料想,都护该是在汾河大营!”
“你还不如那个木头。”雨棠撇了撇嘴“早便去过了,守营军卒说他不在,连独孤将军也不让本将见。”
“那将军该是在城中行营吧。”杨林回忆了一下“今日卯时三刻我与将军分别之时,将军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卯时三刻?”雨棠微微张了张嘴“他那时便与你分开了?”
“是,自入冬以来,将军忙碌异常,便将教授武艺的事,提前到了卯时。”
“他忙什么呢?”
“属下不知。”杨林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连连解释道“将军不说,属下也不敢瞎猜。”
“不管了。”雨棠摆了摆手“你们先虽本将去行营看看,也给我说说,这李夫子都给你们教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