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尸横遍野的青石长阶,已经被打理的干干净净,就连门前台阶上的血迹,也被洗涮一空。若非隐隐作痛的胸口,若非时隐时现的音容笑貌,宋刚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这条白日里热闹异常的大街,虽是被人洗刷干净了,鼻翼间却还是有一股子新鲜的血腥味儿,久久不肯散去。
刘磊带着他转过一个街巷口,轻轻扣了扣一座宅院的大门。
门扉轻启。
“当啷!”
宋刚见了应门之人,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手中的天弦画柱脱落在地也丝毫不觉“你!”
开门的是一员女将,青衣玄甲粘上了点点血污,盔顶白羽也被染得通红,她没有带面巾,虽是面无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妩媚。
“宋将军。”那女将抱拳一礼后侧身让出一条通路“请。”
宋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连忙窜上台阶,跨过门槛,他只觉得脚下像是一个水洼,低头一看,那竟是泊泊流出血水!
百余具尸首铺满了庭院,一个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尸山血海间,脸上的血水和冷月洒下的清辉一道,将他的面容,映衬得格外妖艳。
“刚兄,你来了。”冷峻的面庞上,生出一丝亲昵的微笑“本将可是等你许久了。”
“大人!”宋刚只觉的眼前一片眩晕,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大人是何时到此的?”
“呵,比刚兄早了些时日。”他说着便凑上前来,拍了拍宋刚的肩膀“叶少监可还好?”
“大人……神机妙算……叶少监自然无事。”宋刚细细思量之下,惶恐至极,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刚兄生气了?”
宋刚惊惧之中,连忙低下头去“末将不敢!”
“不提此事了。”他摆了摆手“霄还给刚兄备了份厚礼。”
说着,那张脸又绷了起来,他微微侧目,用目光点了一旁的刘磊一下。
“有劳表弟,替为兄将锦盒取来。”
本是缩在一旁角落里的刘磊不由打了个冷颤,连忙点头道“兄……兄长稍候……”
刘磊战战兢兢的迈进了那一汪血水里,好似是怕血水沾在衣袍之上,又像是怕发出太大的响动来。
跨过数具尸首,刘磊从庭院一角的石卓上抱起锦盒,走了回来“宋……宋将军……刘某来得仓促,未备礼盒,只得在驿馆中挑了一个……兄长……兄长已斥责过刘某……”
“打开!”
“是!”刘磊一哆嗦,连忙将礼盒打开“请宋将军过目!”
“这!”尽管早已猜到盒中所盛之物,可看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宋刚还是禁不住惊叫出声“司马志清!”
林霄随手将锦盒给合了起来“你此去吴越,霄放心不下,带这锦盒一道上路,也可保得周全。”
宋刚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看着林霄“多谢大人。”
“此物,刚兄知道送于何人吗?”
宋刚点了点头“末将知道。”
林霄又问“天弦画柱呢?”
宋刚又点了点头“可是大人,为何如此……”
林霄默然不语,宋刚朝他迈进了一步,低声问道“袍泽弟兄们,难道就该死吗?大人,宋刚今日便是仗着您不愿杀我,问一句,为何如此啊?”
林霄烦躁的拿起马鞭在马靴筒上磕了两下“随本将过来。”
马靴踩在血泊中哗哗作响,两个人走到了庭院深处,林霄才停下了脚步“正如你所料,秦魏交好,确是本将经营的结果,此事从一开始,便是本将的计谋。”
宋刚低头不语,林霄把一切都点破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站在一旁听着林霄讲。
“之所以杀司马志清,便是要秦魏不睦。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新军需要时间,魏秦不睦,不但能攻敌之心,还能攻己之心。”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过头来“本将此言,若是传入圣听,其后果,你该明白吧?”
“大人可曾想过,若是魏侯深究又当如何?”
林霄闻言,将马鞭放在掌心中拍了拍“舅舅是个聪明人,他看得比我远,此中用心,我与唐将军尚且能看透,他该是知道的。”
宋刚抬起头来盯着他无比澄澈的双眼“可大人,难道就没有那么一点私心么?”
“人活一世,私心总会有的。”林霄微微一笑“你心中明了,不再怨我便是,何苦说破呢?”
宋刚又怎会不明了,他的私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安然无恙的回来罢了。他看着林霄脸上淡淡的笑意,莫名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又回到了辽东初见之时一般。
他本想像当年那样,抱住他哭上一场,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他只是将双拳一抱,朝他行了一礼“大人用心良苦……末将……错怪大人了!”
林霄一脸平静,淡淡道“不必多言,明日还要赶路,你先带着那锦盒回去歇下吧,杀了大半夜,也该累了。”
宋刚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出门之后,他找到了独孤怡。
“独孤将军,宋某有一事想劳烦你,我部战死将士……”
独孤怡点头道“宋兄,你部战死袍泽,怡定亲自送其归还龙城,其亲属,也会接至城中好生照料。”
“如此,便多谢了。”
独孤怡莞尔一笑“宋兄,皆是武卫所出手足,何须多礼。再者,怡也有一事要劳烦宋兄。”
她将背上的包袱解了下来,交到宋刚手里“宋兄所带护卫中有个叫慕青梨的曲长,还劳烦宋兄替怡将此物交予她。”
“一定送到。”
“将军有句话,不便亲自与宋兄说,便由我转述了。”独孤怡学着林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早去早回。”
“好,早去早回,你也替我好生照料将军。就此别过了。”宋刚辞别了独孤怡,就此离去。
“走了?”
“回禀大人,走了。”
林霄负手在原地站了一会,似是有些不舍,随后又叹了口气“我等也该走了,表弟,我教于你之事,可还记得?”
一直站在一旁不愿说话的刘磊连连点头“记得,司马志清于城中夜游之时遇刺,其首级为人割去,小弟率军剿灭刺客后遍寻全城不得其首级。”
林霄又道“为兄来此之事,切记不可让他人知晓,明白么?”
“明白,小弟虽是久闻兄长大名,却是至今不得见兄长一面。”
“吾弟聪明伶俐,只是尚乏缺权谋之智与忠义之气,小聪明可顾得一时安稳,却换不来一世太平,多读书,遇事问问表妹。你是长子,她总是要出嫁的,争不得你的帅位。”
刘磊见他面色缓和了下来,倒也不如先前那般害怕了“兄长教诲,小弟字字铭记于心!”
“恩,独孤怡,传令开拔。”
“是。”
百余名甲士蹬鞍上马,缓缓的开了出去,行至半路,独孤怡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将军今日,怎与公子磊说这番话?”
林霄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看出本将今日好说话了?”
“末将……只是看将军有心事。”
“心事,呵。”林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错,本将只得这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了,自是得管教一番。”
那头林霄还未出城,这头宋刚却是已经回到了驿馆。
李渡见状,万分欣喜的跑了过来“渠帅……您真的回来了!”
宋刚苦笑了一下“真的,你也莫要怵在此处了,让弟兄们好生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歇息?可若是刺客再来……”
“不会有刺客了。”宋刚将手里捧着的锦盒交给他“将此物送到本将房中,你便去歇下吧,切记不可随意翻看。”
“属下明白。”李渡虽是一头雾水,却也应了下来,不明就里的,便端着盒子朝宋刚的屋子去了。
宋刚则是看了看叶静秋的房门。
屋内,还亮着灯。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没来由的一松,漫天的倦意席卷而来。
拖着疲惫的身躯,他走到她的门外,轻轻扣了扣“静秋……”
房门应声而开,两人四目相对,都呆住了,甚至忘了言语。
她两颊上的泪痕还未拭去,本是紧紧颦住的双眉,却是在那一刻舒展了开来,她看着他残破的铠甲战袍,看着他因为疲惫而垂下的眼睑,心头不由一阵抽痛,泪水盈眶。
本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关切,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句平淡而又温馨的问候“将军……回来了?”
宋刚一如既往的颔首轻笑“嗯,让你担心了。”
似是想要将对方印在自己眸一般,他们相视而立,失去了语言,却又似乎,在那眼波交汇之中,携手相谈了许久。
“将军不如进来吧……若是让他人见二位大人这般站在门口,会说闲话的。”
两人听到慕青梨的声音,仓皇往后退了一步,先前太过专注于彼此,他们竟忘了还有她在场。
宋刚连忙解下了背上的包袱“慕曲长,这是独孤将军差人送来的,看得出她很关心你。”
“有劳将军。”慕青梨恭敬的行了个礼,将包袱接了过去“将军……见过独孤将军了么?”
宋刚自然不可能将林霄的行踪说出去,便摇了摇头“并未见过,只是先前都护排了个信使来找公子磊,顺道带来的。慕曲长还是快进屋看看是何物吧。”
慕青梨点了点头,便告罪入了屋,宋刚却猛然发现,叶静秋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静秋,怎么了?”
“宋君方才,骗了青梨。”
宋刚大吃一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宋君若是不曾见过独孤将军,又怎会得知独孤将军对青梨颇为关心?若你没有见过独孤将军,便不会说出那番话来。静秋猜,宋君方才出门,便是去见了独孤将军,只是,此事不便向人言说罢了。”
宋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叶静秋的心思会如此细腻,思忖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再者他也不想骗她,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未完待续)